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八月末,成都,楚国公府正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与压抑。案头堆积着来自南中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每一份都如同灼热的炭块,烫得人心头发慌。刘备端坐主位,眉头紧锁,原本因全取益州而焕发的些许神采,此刻已被浓重的阴云取代。下首,诸葛亮羽扇轻摇,但那双深邃如星的眼眸中也难掩凝重。殿内侍立的简雍、董和、刘巴等文臣,以及侍立武将陈到、霍峻等,皆屏息凝神,气氛沉重如铅。
“孔明,”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染着血污的帛书,“越嶲郡急报!叟王高定,纠合数万夷兵,突然发难!郡守焦璜……殉国!郡治邛都城……陷落!贼势猖獗,正向北寇掠犍为属国!”他放下这份,又拿起另一份,“牂柯郡急报!太守朱褒,公然举旗反叛!囚禁朝廷命官,杀我派去宣抚的使者!宣称‘牂柯自治,不奉伪命’!其部曲裹挟郡兵、蛮兵,号称万人,封锁道路,隔绝音讯!”
他重重地将帛书拍在案上,最后拿起一份字迹略显潦草的密报,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建宁郡!雍闿!这个首鼠两端的巨蠹!竟敢自称‘南中大鬼主’、‘南中王’!联合孟获等夷洞豪帅,聚众数万!攻陷味县(益州郡治),驱逐朝廷官吏!四处煽风点火,扬言要‘清君侧,诛伪楚’!其檄文……其檄文竟公然辱及孤与军师!”刘备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短短旬日之间,除了地处西南边陲、与中原联系相对疏远且郡守吕凯(字季平)尚能勉力维持局面的永昌郡外,越嶲、牂柯、建宁(益州郡)三郡如同约好一般,烽烟四起!雍闿、高定、朱褒这三股最大的地方豪强\/夷王势力,或自立为王,或割据称雄,掀起了规模浩大的叛乱!根据各方情报汇总,叛军总兵力竟已高达六七万之众!整个南中,除了永昌一隅,几乎完全脱离了成都的控制,陷入一片混乱!
“雍闿!高定!朱褒!狼子野心!孤待其等不薄,竟敢如此!”刘备怒不可遏,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南中叛乱,不仅是对他统治权威的赤裸裸挑衅,更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捅在了刚刚完成基本整合、正欲大展宏图的益州后腰上!粮赋断绝,铜锡等重要矿产失去来源,通往身毒(印度)的西南商路被掐断,更可怕的是,这股叛乱之火若不能迅速扑灭,极可能蔓延至益州腹地,甚至引发连锁反应,让那些刚刚被武力压服的益州本土豪强也蠢蠢欲动!
诸葛亮羽扇的摇动频率快了几分,他沉声道:“主公息怒。南中叛乱,看似突然,实则有迹可循。雍闿、朱褒,皆汉家大姓豪酋,世代盘踞南中,根深蒂固,向来视郡县为羁绊。高定乃叟人枭雄,素怀野心。我军入主益州,清田理户,整编郡兵,触及彼等根本,更兼我主力北调围困江州,后方空虚,此乃天赐其作乱之机。更可虑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此等豪酋,目光短浅,若无人背后煽风点火,提供支持,其叛乱规模、组织程度,断不会如此迅猛整齐!恐有外力……在推波助澜!”
刘备闻言,眼神一凛:“外力?孔明是说……?”
“王康!”诸葛亮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语气肯定,“此驱虎吞狼、乱我后方之计,阴狠毒辣,非贾文和(贾诩)这等毒士不能为!其军情司,定已携重金潜入南中,游说雍闿等人,许以割据之利,诱其反叛!其目的,便是要陷我于南疆泥沼,无力北顾,更无法从容整合荆益!”
殿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晋国此计,直击要害!
“好个王康!好个贾诩!”刘备咬牙切齿,眼中杀机毕露。但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忧虑。南中必须平,而且要快!但如何平?派谁去?派多少兵?
“孔明,当务之急,该如何应对?南中地广人稀,山川险恶,瘴疠横行,夷情复杂。若大军深陷其中,旷日持久,则中原、荆州……”刘备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他担心荆州关羽独对江东的压力,更担心北方曹操、袁绍的动向,还有那虎视眈眈的王康!
诸葛亮羽扇轻摇,神色已恢复沉静,显然心中已有定策:“主公勿忧。南中之乱,虽声势浩大,然叛军各怀鬼胎,雍闿、高定、朱褒三者,地域相隔,难以真正协同。且其裹挟之众,多为乌合,胜则争利,败则溃散。其利在速战,拖则必生内乱!我军当以雷霆之势,分路进击,速战速决!”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益州舆图前,手指点向南中:“然欲速平南中,需先稳住两翼!”
“其一,东吴!”诸葛亮目光转向简雍,“孙权新立,根基未稳,其内部门阀倾轧,进取之心远逊其兄。其对我荆州虽有觊觎,然更惧王康势大。可遣得力使者(宪和兄可担此任),持重礼赴武昌,痛陈王康之威胁,重申孙刘唇齿相依之旧谊!即便不能重结盟好,也务必使其保持中立,默许沿江互市,暂解荆州后顾之忧!”
简雍(字宪和)立刻出列,拱手道:“军师放心!雍必竭尽所能,说动孙权!”
诸葛亮点头,手指又指向南中西南角:“其二,永昌郡!郡守吕凯(字季平),忠贞干练,素有威望。当速遣密使,携主公亲笔信及重赏,褒奖其忠义,令其务必固守永昌,联络当地心向汉室之豪族(如王伉等),牵制雍闿叛军西翼,使其不能全力北顾!”
“善!”刘备立刻应允。
“至于平叛大军,”诸葛亮眼中精光湛然,语气斩钉截铁,“亮请为主帅!”
刘备微微一怔:“孔明亲征?南中险恶,孤心难安……”
“主公!”诸葛亮拱手,神色坚定,“南中非仅武力可平,更需攻心为上,抚剿并用!亮自问于地理、人心、夷情,略有所知。且此战关乎荆益根基,不容有失!亮亲往,方能统筹全局,相机决断!请主公允准!”
看着诸葛亮坚毅的眼神,刘备心中稍定。他深知这位军师之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兼善于调和矛盾,收服人心。南中之事,确非纯以武力能解决。
“好!就依军师!”刘备拍案,“孤予军师全权,统兵六万!调何人随军,军师自定!”
诸葛亮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计较:“先锋大将,需勇猛善战,能克险攻坚,非文长(魏延)莫属!陈式(时任牙门将)沉稳干练,可为副。张翼(字伯恭)熟知巴蜀地理,尤通西南夷情,可为向导参谋。李恢(字德昂),建宁俞元人,乃南中大姓李氏子弟,虽心向朝廷,然其家族在地方仍有影响力,且其本人能言善辩,熟知夷俗,可为参军,负责招抚联络。吴班(字元雄),果敢机敏,可随军参赞军机。”
他所点之将,魏延(时任镇远将军)乃荆州元从,勇冠三军,忠心可靠;陈式、吴班亦为嫡系;张翼、李恢则为益州本土才俊,既可用其才,亦可安抚益州人心。阵容搭配,攻抚兼备,堪称妥当。
“准!”刘备毫不犹豫,“粮秣军械,孤令蒋公琰(蒋琬)全力督办!务必保障大军供给!”
军议既定,整个成都的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简雍带着刘备的亲笔信和厚礼,轻舟简从,顺江而下,直奔武昌。与此同时,携带密信和赏赐的使者,也秘密踏上了前往永昌郡的艰险道路。
……
武昌,吴国公府。
刚刚坐稳位置的孙权(字仲谋),正面临着兄长骤逝后复杂的权力交接和内部整合。淮泗旧将与江东大族之间的暗流,周瑜、张昭之间的微妙平衡,都让他如履薄冰。此刻接到刘备遣使的消息,他立刻召集周瑜、张昭、鲁肃等心腹商议。
简雍不卑不亢,口才便给,在殿上痛陈王康吞并天下之野心,强调孙刘唇亡齿寒之理,并送上厚礼清单(包括急需的军械、战马、蜀锦等)。
孙权沉吟不语。周瑜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简雍,显然对刘备的诚意抱有疑虑。张昭则更倾向于保守,认为江东新丧,不宜多事。唯有鲁肃,深知王康势大,力主维持与刘备表面上的和睦,至少不能将其彻底推向对立面。
最终,在鲁肃的极力斡旋下,孙权做出了决定:不与刘备重新订立攻守同盟,但同意恢复沿江互市(尤其是粮食、布匹等民用物资),并默许荆州与江东边境保持现状,互不侵犯。同时,他也向简雍表达了希望刘备能“尽快敉平南中,勿使王康坐大”的“善意”提醒。这已是孙权在内外压力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友善”姿态。
消息传回成都,刘备虽对未能结盟略感失望,但对互市解禁和边境稳定已是满意。至少,荆州关羽的压力暂时减轻了。
然而,当刘备派出宣抚南中的使者,携带赦令和官印抵达建宁、牂柯、越嶲,试图招安雍闿、朱褒、高定时,却遭到了无情的嘲弄和拒绝!
建宁味县(叛军“都城”),雍闿高坐于临时搭建的、模仿汉家宫殿的“王座”之上,看着刘备使者呈上的益州牧印信和赦免诏书,放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野心:“哈哈哈!刘玄德?一个织席贩履之徒,靠着背信弃义窃取益州,也配来招抚本王?回去告诉他!南中,是我雍家的南中!是我雍闿的王国!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待本王整合诸部,必提兵北上,取他成都,问鼎中原!”言罢,竟将刘备的印信诏书掷于阶下!
牂柯郡,朱褒更是直接扣押了使者,将其剃去头发,涂黑面皮,穿上蛮人服饰,百般羞辱后驱逐出境,并扬言:“牂柯自古天高皇帝远,只知朱氏,不知刘氏!让那大耳贼滚远点!”
越嶲叟王高定,则更为直接凶残。他当着使者的面,将随行护卫的几名汉军士卒砍杀祭旗,狞笑着对吓得面无人色的使者说:“滚回去告诉刘备!汉人的官,管不到我叟人的山头!想要牦牛和铜矿?拿汉家儿郎的血来换!”
招抚的彻底失败,彻底断绝了和平解决的希望。雍闿等人的狂妄与割据野心,暴露无遗!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招安封赏,而是裂土称王!刘备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冥顽不灵!自取灭亡!”刘备在成都接到回报,怒极反笑,“孔明!大军准备如何?”
诸葛亮羽扇轻摇,眼神冷冽如冰:“六万大军已集结完毕,粮秣军械齐备,随时可发兵南征!”
“好!”刘备杀气腾腾,“即刻发兵!孤要亲眼看着这些跳梁小丑,灰飞烟灭!传令三军:凡叛军魁首,雍闿、高定、朱褒,及其核心党羽,一律格杀勿论!孤要用他们的头颅,震慑南中,震慑天下!”
建安十八年九月初,成都南郊,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诸葛亮一身青色儒衫外罩软甲,头戴纶巾,手持羽扇,端坐于四轮车之上,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统帅威严。先锋大将魏延,顶盔贯甲,手持长刀,跨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杀气腾腾。陈式、张翼、李恢、吴班等将领各统本部,肃立其后。六万精锐楚军,步骑森严,透着一股百战之师的肃杀之气。
刘备亲率文武百官,于辕门外相送。他走到诸葛亮车前,郑重拱手:“南疆之事,社稷之重,尽托军师!望军师早奏凯歌!”
诸葛亮深深一揖:“主公放心,亮必不负所托!定当扫清妖氛,还南中朗朗乾坤!”
“出发!”诸葛亮羽扇向前一指,声音清朗却蕴含千钧之力。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冲天而起,震撼四野。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如同闷雷,滚滚向前。
六万大军,如同一条钢铁洪流,在先锋魏延的引领下,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踏上了通往南中那片未知而险恶的征程。尘土漫天,遮天蔽日,唯有那面绣着斗大“诸葛”二字的帅旗,在秋风中猎猎招展。
南疆的烽烟,因野心与外力而燃起。而扑灭这烽火的利剑,已然出鞘。一场关乎益州根基、牵动天下格局的南征大幕,就此拉开。等待诸葛亮的,将是险恶的山川、凶悍的叛军、复杂的夷情,以及那隐藏在暗处、来自长安的冰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