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一声干呕，打破了清晨渡口的宁静。阿蛮趴在船帮上，小脸煞白，对着浑浊的江水有气无力地吐着酸水。他那堪比小牛犊般壮实的身板，此刻在小小的渡船上晃得像个风中残烛。
“我说阿蛮啊，”旁边一个略显清瘦的少年，优哉游哉地嚼着一根干草茎，斜眼瞅着他，“咱在黄河浪头上都没见你怂过，怎么到了这平得跟镜子似的江南水道，你反而怂成软脚虾了？”
这少年正是小泉，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但眼神清亮，透着股机灵劲儿。他脚边趴着一头看起来同样没啥精神的灰毛驴，驴背上还站着一只羽毛五彩斑斓的鹦鹉，正用翅膀捂着自己的喙，发出模糊的抱怨：“晕……晕船……蠢货……”
阿蛮抬起泪汪汪的大眼，带着哭腔：“小泉哥，这……这船太稳了，稳得让人心慌！晃晃悠悠，就跟躺在摇篮里似的，俺……俺睡不着，光想吐！”
小泉噗嗤一笑，把草茎吐进江里：“得，你这身板是属风暴的，越颠越精神，太平静了反而受不了。看开点，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江南府的码头了！”
说着，他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前望去。此时，细雨刚歇，空气中弥漫着能拧出水来的湿润。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远处的景致，只见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刚刚晕开的水墨长卷。这与北方天高云阔、黄土莽莽的景象截然不同，温柔得近乎不真实。
“哇……”阿蛮也忘了恶心，张大嘴巴，发出由衷的惊叹，“小泉哥，这地方的房子，咋都跟用墨水画出来的一样？还有那桥，弯弯的，像个大月亮！”
渡船缓缓靠岸。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挑夫吆喝，商贩叫卖，旅客往来，一派繁华。与北方汉子们粗犷洪亮的嗓音不同，这里的吴侬软语咿咿呀呀，黏黏糊糊，听在耳里，像是裹了蜜糖的糯米团子，软得让人骨头缝都发酥。男男女女衣着也多鲜亮，即便是普通百姓，衣衫也少有补丁，款式精巧。
小泉和阿蛮这一行人（如果一驴一鸟也算“人”的话）刚踏上湿滑的青石板码头，立刻就显出了格格不入。小泉的粗布衫还算干净，但样式老旧；阿蛮的衣裳则明显短了一截，露出半截手腕和脚踝，配上他憨直的表情和东张西望的好奇劲儿，活脱脱两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那灰毛驴打了个响鼻，蹄子不安地踩着石板，对如此光滑的地面表示怀疑。鹦鹉则站在驴头上，趾高气扬地梳理着羽毛，试图表现出“本鸟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的镇定，可惜它时不时偷瞄旁边小贩担子里鲜亮水果的眼神出卖了它。
“小泉哥！你快看！水里也有个俺！”阿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猛地扑到码头边，撅着屁股，低头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河水碧绿，倒映着岸边的柳树和楼阁，连同他那张大脸也清晰可见。
“嘿！嘿！”阿蛮对着水里的“自己”做鬼脸，水里的“阿蛮”也对他做鬼脸。他觉得有趣极了，伸手想去捞，身子不由自主要往前探。
“哎哟我的傻阿蛮！”小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将差点成为“落汤鸡”的家伙拽了回来，“那是影子！捞不着的！你想下去跟鱼虾作伴吗？”
阿蛮站稳身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太像了，俺还以为水里有个双胞胎兄弟呢！”
这番动静引得旁边几个穿着绸衫的公子哥侧目，掩嘴轻笑。阿蛮浑然不觉，小泉却感到脸上微微发烫，赶紧拉着阿蛮和毛驴离开码头中心。
小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不再是北方的土腥味和干燥的风沙气，而是湿润水汽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气息。他微微眯起眼，如同老猎手分辨山林中的味道一样，仔细分析起来：
“嗯……水汽丰沛，至少三成。有……桂花香，虽然时节未到，但应是附近有制作干桂花或桂花糖的作坊。还有……淡淡的腥气，是水草和河泥……哦，还有一股子甜腻的脂粉味，顺风来的，估计是哪个胭脂铺子开门了……”他像个小学究似的喃喃自语，“此地湿气重，瘴疠易生，但物产丰饶，药材种类定然繁多……好地方，好地方啊！”
“好饿的地方才是！”阿蛮的肚子适时地发出雷鸣般的“咕噜”声，瞬间打破了小泉的“学术”氛围。他揉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路边刚刚支起摊子的早点铺，那热气腾腾的包子、雪白的糯米糕、金黄酥脆的油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吃吃吃，就知道吃！”小泉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咱的钱袋子比脸还干净，得先找个便宜地方落脚，再想法子赚钱！”
就在这时，那只一直装深沉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精准地俯冲而下，趁卖糯米糕的老婆婆不注意，叼起一块最大的，“嗖”地又飞回驴背上，得意洋洋地啄食起来。
“哎！我的糕！”老婆婆惊呼。
“死鸟！你又偷东西！”小泉气得跳脚，赶紧从怀里摸出两个仅剩的铜板，赔着笑脸塞给老婆婆，“对不住对不住，婆婆，这鸟野惯了，您多包涵！”
老婆婆看着小泉窘迫的样子，又看看那鹦鹉贼兮兮的模样，倒是笑了：“算了算了，小哥，这鸟灵性得很。初来乍到吧？赶紧找个地方安顿是正经。”
小泉连连道谢，拽着还想看热闹的阿蛮，牵着偷吃完还在咂嘴的毛驴，灰溜溜地逃离了“案发现场”。两人一驴一鸟，站在陌生的江南街头，望着眼前如画般美丽却又透着疏离感的街景，兴奋劲儿过去后，一股茫然的情绪涌上心头。
小泉摸了摸怀里干瘪的钱袋，又看了看身边嗷嗷待哺的阿蛮、需要喂食的毛驴和刚刚才证明了自己“犯罪倾向”的鹦鹉，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这温柔富贵乡，第一步该怎么迈出去啊？”他心里嘀咕着，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而那只闯了祸的鹦鹉，此刻正站在驴头上，用爪子剔着牙（如果鸟有牙的话），扯着破锣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小泉刚才的语气，叫道：“好地方~好地方~饿得慌~饿得慌~”
小泉：“……” 他现在非常想把这蠢鸟的毛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