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百官还未从那句“咱家困了,散朝”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那个肥硕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后殿的门帘之后,只留下一地惊愕与死寂。
“全国办学,七岁入学,不分男女,学费全免……”
太傅马日磾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仿佛这几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委顿下去。身旁几位老臣连忙扶住他,一张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灰败的绝望。
这不是在与他们商议,甚至不是命令,而是一种宣告。
一种神只对凡人宣告世界规则般的,不容置喙的宣告。
士族赖以传承百年的根基,那被视作天经地义的知识壁垒,就在刚才那个男人吃包子、吐茶水的间隙,被轻描淡写地,一脚踹得粉碎。
司马防只觉得后心一阵阵发凉,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他僵硬地从地上爬起,腿肚子还在微微打颤。他不敢去看那些同僚的眼睛,他知道,那些目光里一定充满了惊惧、愤怒,以及对自己这个新任京兆尹的……迁怒。
因为,他是董卓点名任命的爪牙。
司马懿也已起身,他站在殿外,静静地看着父亲踉跄的背影,看着满朝文武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木偶,看着这权力中心一瞬间陷入的巨大失序。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百官准备逃也似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大殿时,一名小黄门尖着嗓子,从后殿快步跑了出来,径直来到司马防面前。
“司马京兆,请留步。”
司马防的心猛地一沉。
小黄门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相国大人有请司马京兆与令公子,后殿一叙。”
轰!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刚刚散开的官员们,脚步齐齐一顿,一道道复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司马父子身上。
私下召见。
在这石破天惊的宣告之后,单独召见新上任的京兆尹父子。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司马防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了。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儿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有劳。”
通往后殿的路,与前朝的威严截然不同。廊柱不再是单调的朱红,上面雕刻着各种闻所未闻的飞禽走兽,甚至还有些奇形怪状的机械图纹。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沿途的侍卫,气息沉稳,眼神锐利,他们手中的武器,不是长戟,而是一种司马懿从未见过的,通体漆黑的短弩,造型精悍而致命。
这里,才是那头巨兽真正的巢穴。
司马懿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丈量着这里的一切。他发现,这后殿的陈设,充满了矛盾。一面墙上,挂着苍劲古朴的《石鼓文》拓片,而另一面墙上,却挂着一幅巨大的、描绘着日月星辰运行轨迹的《天体运行图》,大地被画成一个悬浮在漆黑宇宙中的蓝色球体,渺小而孤独。
终于,他们被带到一间极为宽敞的暖阁。
没有御座,没有案几。
那个男人,换了一身更加随意的宽松丝袍,正四仰八叉地陷在一张巨大而柔软的“胡床软塌”里。那软塌的样式极为古怪,覆盖着天鹅绒,填充物饱满,人一坐上去,半个身子都会陷进去。
陈默正抓着一把晶莹剔t的葡萄,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扔,脚边摆着一个冰鉴,里面镇着各式各样的瓜果。
看到司马父子进来,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来了?自己找地方坐。”
暖阁里没有蒲团,只有几张同样古怪的,带着靠背的椅子。司马防哪里敢坐,连忙领着司马懿,在软塌前数步之遥的地方,跪倒在地。
“行了行了,在咱家这儿,没那么多臭规矩。”陈默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跪着不嫌累得慌?起来吧。”
司马防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直视。
陈默将一把葡萄籽吐在旁边的银盘里,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满是抱怨:“那帮老东西,一提办学堂就跟死了爹娘一样,烦人!一个个读了半辈子书,脑子都读成浆糊了。”
他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刻意说给司马父子听。
司马防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垂首听着。
“司马京兆,”陈默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司马防身上,“咱家让你当这个京兆尹,不是让你学他们哭丧着脸的。长安城,是咱家的长安,也是天下的长安。咱家要它,不仅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还要让它成为天下人的念想。”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在司马防听来,比刀子还冷。
“这办学堂的事,咱家知道难办,花钱跟流水似的,还得罪人。可咱家,偏就要办!”
他坐直了些,肥硕的身躯让软塌发出一阵呻吟。
“这事,咱家想交给你司马家来牵头。”
司马防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哪里是差事,这分明是一口烧红了的铁锅,谁接谁烫手!办好了,得罪全天下的士族;办砸了,董卓第一个饶不了他!
“怎么?不愿意?”陈默的眼睛眯了起来。
“臣……臣不敢!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司马防的魂都快吓飞了,连忙再次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陈默没理他,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影子一样安静的少年身上。
“尤其是你,小狼崽子。”
司马懿感觉那道目光像实质一样,在他的身上刮过。
“咱家看你顺眼。你爹年纪大了,脑子是老的,跟不上咱家的想法。你脑子是新的。”陈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办学堂,教什么,怎么教,你给你爹出主意。办好了,咱家有的是赏赐。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你想要什么,咱家给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可要是办砸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从旁边的果盘里,拿起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那蜜桃饱满圆润,粉嫩的表皮上带着细细的绒毛,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然后,在司马父子惊恐的注视下,他五指猛然发力。
“噗嗤!”
清脆的爆裂声中,鲜红的果肉与甜美的汁水,从他肥硕的指缝间喷溅出来,流了他一手。
司马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暖阁里的死寂。
“敢问相国。”
是司马懿。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对着软塌上的陈默,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
“这学堂所授,是以儒家六艺为本,还是以皇家图书馆中之新学为主?”
司马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敢提问?
陈默也愣了一下,他捏着那颗被挤烂的桃子,眯着眼,重新打量起这个少年。
这问题,太刁钻了。
它直接跳过了“办不办”和“敢不敢办”的层面,直指这件事最核心的本质。
这说明,这个少年在听到这个任务的瞬间,就已经在思考如何执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粗豪的大笑,在暖阁中回荡。陈默将手中稀烂的桃子随手扔进一旁的痰盂,用丝巾擦着手上的汁水,脸上的肥肉笑得直抖。
“好小子!问到点子上了!”
他指着司马懿,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欣赏。
“儒家那套,学了能当饭吃?能造坦克?能让地里多长粮食?咱家要的,是能干活的人,不是一群只会之乎者也的废物!”
他从软塌上站了起来,踱了两步,巨大的身躯投下山一般的阴影。
“图书馆里的书,你随便挑!《几何原本》、《基础化学》、《蒸汽机原理》,你看上什么,就教什么!怎么教,你说了算!咱家,只要结果!”
“咱家要十年之后,这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能修路架桥的工匠,有能算清账目的账房,有能改良农具的农夫!咱家要的,是这样一个新世界!”
陈默的这番话,没有丝毫掩饰,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霸道,却也蕴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开天辟地般的力量。
司马懿的心,在狂跳。
他所有的推测,都得到了验证。
这个男人,真的不在乎过程,他只追求结果。他拥有着掀翻棋盘的力量,却没有耐心去摆弄棋子。他要的,是一个能替他下棋,并且能赢的人。
“臣,明白了。”司马懿再次深深下拜。
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恭敬。
“行了,滚吧。”陈默似乎也说累了,重新陷回软塌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耽误咱家睡午觉。”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墨绿的玉佩,随手扔了过去。
“拿着这个,皇家图书馆,包括顶楼的禁区,你都可以随便进。别回头跟咱家说,你看不到想看的书。”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司马懿稳稳接住。玉佩入手,冰凉沉重,上面雕刻着一个狰狞的饕餮纹样。
司马防如蒙大赦,连忙拉着儿子,躬身告退,脚步虚浮地退出了暖阁。
直到走出后殿,重新沐浴在长安午后的阳光下,司马防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他看着身旁神色平静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恐惧,骄傲,忧虑,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他知道,司马家的命运,从今天起,已经牢牢地绑在了董卓这辆疯狂的战车上。而驾驭这辆战车的,不是他,而是他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儿子。
司马懿握着那块冰凉的玉佩,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奢华而空洞的宫殿。
他知道,董卓给了他一把剑。
一把足以撬动整个天下士族根基的,锋利无比的剑。
这把剑,可以用来为董卓开创他的新世界,自然,也可以用来……为司马家,在这新世界里,斩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父子二人沉默地走着,穿过长长的宫道。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宫门之时,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从旁边的驰道上缓缓驶过。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车内的曹操,与宫门前的司马懿,目光在喧闹的街市之上,短暂地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但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一丝相同的东西。
那是被压抑的野心,是身处囚笼的隐忍,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无声的宣告。
长安这盘棋,棋手只有一个。
但棋盘上的棋子们,似乎……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