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碣石北谷。
这里冷得像是被老天爷遗忘的冰箱冷冻层,风不是吹过来的,是用挫刀一下下挫在脸上的。
官道早就成了摆设,乱石嶙峋得像是一地烂牙,每一脚踩下去都硌得脚底板生疼。
墨鸢没废话,指挥着两个看起来像农夫、实则是工科高材生的弟子,在背风的山坳里埋下了三口半人高的陶瓮。
瓮口蒙着一层经过桐油浸泡的极薄猪皮,这种“地听瓮”是墨家用来听声辨位的土法雷达,虽然没有后世声呐那么神,但在这个寂静得连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哪怕是三里地外的一只兔子蹬腿,都能在瓮口震出一圈肉眼难辨的波纹。
深夜,月亮惨白得像块死人骨头。
我趴在中间那口瓮上,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冰凉的猪皮。
呼呼的风声被陶瓮过滤后,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嗡鸣。
就在我的耐心快要耗尽,准备吐槽这古早黑科技是不是失灵的时候——
“笃、笃、笃——咚。”
极轻微,像是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
三短一长。
那是我们在出发前约定的“死局求援”讯号。
墨鸢的手指飞快地在罗盘上拨动,又掏出一把算筹在地上噼里啪啦摆弄了一阵,最后那根修长的手指指向了谷底一片黑魆魆的阴影:“方位乾三,距离大约三里。是一座废弃的铜矿井。”
我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对身后的轲生做了个手势:“别惊动郡守府那帮吃干饭的。带上鹤嘴锄,我们要自己当一回穿山甲。”
次日凌晨,雾气大得能拧出水来。
我们一行人换上了破烂的葛布衣裳,脸上抹了锅底灰,伪装成进山采药的民夫,摸进了矿区。
那矿洞就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越往里走,空气越浑浊,充斥着腐烂的木头味和那种铁锈被水泡久了的腥气。
脚下的路滑得像抹了油,每一步都要试探着下脚。
循着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我们推进了将近三里。
在一处塌方的土墙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人。
三个勘测队员,加上两个当地的老农,像五条风干的腊肉一样挤在一条狭窄的岩缝里。
他们被困了整整八日,岩壁上渗出的那一丁点水渍,被他们舔得干干净净。
领头的队员看见我们的火把时,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有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两下。
“水……”
喂了点温水,他才缓过一口气,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大人……我们重新测绘了航道图。原本的官道绕远了二百里,全是油水……那帮当官的怕新路断了他们的财路,就把我们骗进来,炸了洞口。”
我接过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的残图。
借着火光一看,上面用炭笔标注出的几处“已修缮”驿段,实际上全是红叉。
这哪里是修路,分明是修的一条条贪腐的血管。
更让我心惊的是,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没吭声的老农,在看到随后跟进来的柳媖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
“阿……阿妹?”
柳媖手里的水囊“啪”地掉在地上。
那是她失散了十年的兄长,当年楚国城破,他被掳走做了苦役,户籍上早就是个死人,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矿洞里苟活至今。
这就是大秦的阴影处,光照不到的地方,烂得生蛆。
“先撤。”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然而老天爷似乎不想让我们走得太顺。
刚抬着伤员摸到洞口,外面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十几只火把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是一队巡逻的屯卒。
“什么人!鬼鬼祟祟,我看是流窜的盗匪,给我拿下!”领头的屯长连问都不问,手里的长戈直接就递了过来。
这就是要杀人灭口了。
我没退,反而上前一步。
左手从袖中扯下那本《百姓日用十六课》的残页,右手拔出腰间匕首,在指尖狠狠一划,鲜血涌出。
我用带血的手指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八个大字:“风议巡查,持印直奏!”
随后,那枚玄鸟火漆印被我不容分说地怼到了那个屯长的眼皮子底下。
“看清楚了!”我厉声喝道,声音在矿洞口炸响,“这是直达咸阳宫的私印!你今日敢动我一根指头,明日廷尉府的囚车就停在你家门口!”
那屯长被这一嗓子吼懵了,看着那枚鲜血淋漓却又透着皇家威仪的印章,握着长戈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
“放!”
墨鸢冷冷吐出一个字。
她腰间的铜管猛地喷出一股黄白色的烟雾。
那不是毒气,是工科特制的“迷瘴粉”,主料是干辣椒面和石灰粉,那滋味,谁吸谁知道。
“咳咳咳——!我的眼!”
一片剧烈的咳嗽声和惨叫声中,屯卒们捂着眼睛乱作一团。
几乎是同时,山谷两侧响起了凄厉的鸣镝声。
那是轲生带着接应小队在侧岭上搞出来的动静。
他们利用山谷的回音壁效应,几十个人硬是跑出了千军万马包围过来的气势。
“援军到了!撤!”屯长哪还顾得上我们,捂着流泪的眼睛带头就跑。
趁着这乱劲,我们架起伤员,一头扎进了茫茫晨雾之中。
返程的马车上,柳媖抱着骨瘦如柴的兄长哭成了泪人。
我坐在车辕上,听着车厢里的哭声,拿出了笔墨。
“老丈,”我看着那个被救出的辽东老农,“把你这十年的日子,说给我听听。你怎么被抓的,怎么干活的,死了多少人,谁贪了你们的口粮……一字一句,别漏。”
老农愣住了,似乎从没想过会有官家的人愿意听这些烂泥里的事。
他开始讲,声音从颤抖到麻木,再到最后的声嘶力竭。
我手中的笔没有停,这篇《辽东役民录》,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写的。
路过一个驿站时,恰逢地方官吏在强征民夫修缮花园。
百姓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像待宰的牲口。
我让墨鸢把《役民录》拓印了十份,直接刷了浆糊,啪地一声贴在了驿站最显眼的粉壁上。
末尾留了一句话:“你们的苦,有人记着。”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子掉进了干柴堆。
当夜,驿站的后门差点被挤破。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冒死送来了布条、木片,上面写满了控诉:郡守如何私吞修路款,豪强如何强征幼童……
我照单全收,全部封进象征最高机密的三级密封筒,交给信风使连夜送往咸阳。
第十日黄昏,咸阳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夕阳如血,将那座巨兽般的城市染得通红。
回头望去,来时的那条旧驿道上,居然有百姓自发地搬运石块修补断桥。
他们不为官府,只为那张贴在墙上的《役民录》。
“大人,”柳媖眼眶还是红的,轻声问道,“您说……等风议亭真的建起来,他们真的会愿意写字吗?”
我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没的残阳,缓缓点头:“只要有人肯听,就永远有人敢写。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想死得无声无息。”
话音未落,前方官道上卷起一阵黄尘。
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到我面前,马上的骑士甚至没等马停稳就滚落下来,双手捧过一支乌木令箭。
那是嬴政的贴身令箭,见箭如见君。
“传陛下口谕——”骑士喘着粗气,神色凝重得吓人,“赤壤君即刻入宫,不得延误!宫门已为您留了缝,马不停蹄,直入麒麟殿!”
我接过那支还带着骑士体温的令箭,指尖摩挲过上面繁复的云纹。
这不像是嘉奖,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次预警。
我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
宫门深似海,而在那重重宫阙之后,等待我的,不知是雷霆震怒,还是另一场更凶险的博弈。
当我步行穿过长长的甬道,踏上麒麟殿的台阶时,大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满朝文武肃立两旁,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而在大殿正中央,那个平日里最讲究“体面”的御史大夫冯劫,此刻正背对着我,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杆随时准备刺出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