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带着与前几日不同的质地,透过飘窗的亚麻帘,不再是毛茸茸的暖团,而是变得清澈、锐利,在木地板上投下边缘清晰的亮斑。艾雅琳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鼻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春日尾声的蓬勃气息——混合着更浓郁的草木清香,以及阳光晒暖空气后特有的那种干爽暖意。
(内心暗语:春深了。阳光的力度都不一样了。)
她没有赖床,利落地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窗边,“哗啦”一下将帘子完全拉开。窗外,悬铃木的嫩芽早已舒展成巴掌大的、油绿的新叶,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天空是那种极高远的、近乎“空青”的淡蓝色,几缕云丝被拉得细长,像飞机划过留下的、慢放了许多倍的痕迹。
(内心暗语:好天气。适合……出门。昨天沉浸在平面的、微观的叶脉世界里,今天,该去看看立体的、宏大的东西了。)
她想起上周浏览艺术资讯时,瞥见市美术馆正在举办一个名为“物质与形态:当代雕塑邀请展”的展览。展期还剩最后几天。当时只是记下,并未立即计划前往。但此刻,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吸引力。
(内心暗语:雕塑……三维的,占据空间的,材料本身会说话的艺术。从纸上的色彩和线条,转向真实的体积、重量、光影和触感——不错,是个很好的“换脑”活动。大脑的另一个区域需要被激活一下。)
早餐时,她将这个计划在脑海中具体化:上午处理些必要的琐事,午后出发,看完展或许可以在美术馆附近的街区逛逛,喝杯咖啡。她甚至在手机地图上查好了路线和预估时间。
(内心暗语:松散但有框架的一天,比完全随性更适合需要“输入”的状态。给探索留出足够空间,但避免盲目游荡导致的精力耗散。)
团团对于她上午没有立刻钻进画室,而是在客厅和书房之间走动、整理一些文件、回复几封邮件的行为,似乎表示了有限的赞许——至少它没有蹲在画室门口进行“精神施压”,而是选择在阳台的猫抓板上磨砺它的“爪上江山”。
(内心暗语:“总督”大人今日似乎默许了“外交出访”行程。很好,和谐共处,互不干涉内政。)
临近中午,艾雅琳开始为下午的出行做准备。她走进衣帽间,目光扫过一排排衣服。去看雕塑展,不同于朋友聚会或正式场合,着装需要在舒适、便于行走和保有基本的得体之间取得平衡。最终,她选了一件浅灰蓝色的棉麻混纺衬衫,质地挺括又透气,袖子可以随意卷起;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九分休闲西裤,面料有弹性,行动无拘束;鞋子则是一双柔软的米白色平底乐福鞋。
(内心暗语:颜色低调,不抢艺术品的风头。材质舒服,可以支撑至少两个小时的站立和漫步。完美。)
她没有过多修饰,只涂了防晒和一点润色唇膏,将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低髻,露出干净的脖颈和脸庞。最后,她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帆布与皮革拼接的托特包,里面装上了钱包、手机、充电宝、一小瓶水,以及一个皮质封面的小速写本和一支流畅的钢笔——看展时,有时文字记录比拍照更能抓住瞬间的感受。
(内心暗语:不带相机,用心和眼睛看。速写本不是为了当场画雕塑(那太不现实),而是记录关键词、线条印象、或者某种突如其来的联想。让观展过程更像一次主动的思维捕猎,而非被动的视觉消费。)
出门前,她给团团的食盆和水碗加满,又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朕要出巡视察了,爱卿看好家。”团团半眯着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算是准奏。
(内心暗语:很好,政权平稳交接。)
春日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热力,但空气依然清爽。她选择乘坐地铁前往美术馆——避开可能拥堵的路面交通,也能在人群中保持一种观察的“间离感”。地铁车厢里,各色人等,或疲惫,或兴奋,或麻木,或沉浸在自己的手机世界里。她靠在门边的角落,目光掠过那些面孔和身影,思绪却已飘向即将见到的、那些沉默的、却充满力量的立体之物。
(内心暗语:我们穿行在地下,去看那些从大地或想象中“生长”出来的立体之物。这本身就有种奇妙的隐喻感。)
市美术馆是一座由老厂房改造而成的现代建筑,红砖外墙与巨大的玻璃幕墙并置,工业历史的厚重与当代艺术的通透感形成有趣对话。艾雅琳刷了预约码走进大厅,一股混合着空调凉意、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石材、金属和木材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人不多,空间高挑开阔,脚步声和低语声被吸纳入静谧的氛围中。
(内心暗语:好棒的空间感。声音、光线、空气的流动,本身就已经在为展品铺垫情绪了。)
她先去服务台拿了展览手册,没有立刻细看,只是握在手里。步入主展厅,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作品就让她脚步顿住。
那是一件巨大的、由无数生锈的金属齿轮、链条和废弃机械零件焊接、铆接而成的抽象构造。它不模仿任何具体物象,却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或是一座微型后工业时代的废墟景观。锈迹呈现出丰富的层次:深褐、赭红、橙黄、甚至边缘有些地方泛着诡异的蓝紫色。光线从高处的天窗斜射下来,在凹凸不平的金属表面切割出锐利的明暗交界线,某些光滑的切面反射出破碎的、变形的高光。
(内心暗语:物质的“衰老”与“力量”的并置。锈迹本身,就是时间在金属上书写的最残酷也最美丽的色彩诗篇。这种质感,这种体量带来的压迫感与吸引力,是平面绘画永远无法完全传递的。)
她绕着它缓缓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看。仰视时,它显得威严甚至有些狰狞;平视时,那些错综复杂的结构又呈现出一种精密而混乱的秩序感。她甚至能想象手指触摸那些粗糙锈面、冰冷金属时的触感。
(内心暗语:雕塑邀请你的身体参与。你需要移动,改变视角,才能完整地“阅读”它。这是一种更全息的艺术体验。)
她从包里拿出小速写本,快速写下了几个词:“工业骸骨”、“锈色史诗”、“时间雕塑”、“触觉的缺席与想象”。没有画图,这些词语已经足够锚定此刻的感受。
接下来的作品风格迥异。一组由汉白玉雕刻的、极度光滑圆润的抽象形体,像被水流亿万斯年打磨过的卵石,又像某种未来生物的胚胎,温润地反射着柔和的漫射光。与刚才的钢铁巨兽形成冰冷与温润、粗砺与光滑、历史与未来的强烈对比。
(内心暗语:材料本身就在“说话”。汉白玉的纯洁、宁静、永恒感,与钢铁的强悍、沧桑、暂时性,讲述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艺术家选择材料,就是选择了故事的基调。)
展厅深处,一件动态雕塑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用极细的金属丝悬挂着的、数百片大小不一的、经过阳极氧化处理而呈现出梦幻般蓝紫色渐变的不规则金属薄片。展厅顶部有极其微弱的气流装置(或是参观者走动带来的空气流动),这些薄片便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缓缓旋转、颤动,彼此偶尔轻轻触碰,发出细微如风铃、又似金属低吟的声响。随着角度变化,薄片上的色彩折射出迷离变幻的光晕。
(内心暗语:静止中的运动,沉默中的声音。将“时间”和“偶然”直接引入了雕塑的呈现。观者成了作品动态的一部分——我们的呼吸、走动,都在影响着它。这太妙了。)
她在这里停留了很久,几乎着迷地看着那片缓慢旋转的、仿佛拥有自己呼吸节奏的蓝紫色“云朵”。光与影在薄片上跳舞,色彩在空气中弥散。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仿佛心跳都跟随那微弱的颤动放缓了。
(内心暗语:昨天在叶脉间寻找微观的秩序,今天在这里看到宏观的、由物理规律和偶然性共同编排的“空中芭蕾”。艺术的形式千变万化,但追求那种触动心弦的韵律和和谐,似乎是共通的。)
她继续前行,看到由回收木材拼接的、充满温暖肌理感的起伏“地形”;看到透明树脂封存着日常物品、仿佛时间胶囊的方碑;看到黑色花岗岩雕琢出的、充满张力的人体局部,肌肉的线条在坚硬石材上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弹性感……
每一件作品都邀请她驻足,思考,感受。她不时在小本子上记下一两句: “木纹即年轮的诗行”、“树脂是凝固的时间琥珀”、“石头的柔软假象”。这些零碎的思绪,像散落的珍珠,等待日后或许能被串成项链。
就在她沉浸于一件用细铜丝编织成的、如同放大无数倍神经元网络的庞大悬挂作品时,一个略带惊讶的熟悉声音在旁边响起:“艾雅琳?”
她转头,看到林薇正和一个穿着颇有设计感、气质知性的中年女士站在一起。林薇今天穿了一件印花连衣裙,外搭短款皮衣,风格一如既往的鲜明。
“薇女王?这么巧!”艾雅琳有些意外,但也很高兴。
“可不是嘛!我跟你说,我这‘艺术八卦感应器’可不是白叫的。”林薇笑着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对旁边的女士介绍:“周老师,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我那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朋友,艾雅琳。琳,这位是周澜老师,美院的雕塑系教授,也是这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哦!”
艾雅琳连忙礼貌地问好。周澜老师气质温和,目光敏锐,微笑着打量了一下艾雅琳:“林薇总说起你,说你对色彩和形式有很特别的敏感。今天来看展,感觉如何?”
“非常受启发,”艾雅琳诚恳地说,“尤其是材料本身传递出的情感和观念,让我这个习惯在平面上工作的人,对‘空间’和‘物质’有了很多新的体会。”
周澜老师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比如呢?”
艾雅琳略一沉吟,指了指不远处那件钢铁齿轮雕塑和那组汉白玉抽象形体:“同样是‘重’和‘静’,钢铁的锈迹讲述的是消耗、历史和时间暴力;而汉白玉的光洁,则更倾向于表达纯粹、永恒和精神性。材料的选择,几乎就是第一层创作语言。”
周澜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很对。看来你不是‘外行看热闹’。平面艺术家对体量和材料能有这样的感知,很难得。”她顿了顿,又笑道,“有没有哪件作品,让你特别有‘如果这是我的画,我会怎么处理’的冲动?”
这个问题让艾雅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想了想,指向那件动态的蓝紫色金属片悬挂雕塑:“那件。我在想,如果我要在画布上表现这种‘几乎静止的动感’和‘光线在渐变金属面上的流动’,我可能会用非常薄的多层透明色罩染,配合一些极细的、方向性微妙的笔触,或许还会加入一点点珠光媒介,去模拟那种随着视角变化的折射……当然,这只是纸上谈兵,实际效果肯定大不相同。”
周澜老师听得很认真:“很有意思的跨媒介思考。艺术门类之间本就没有高墙,这种思维的碰撞,常常能催生新的东西。下次有我的课或讲座,欢迎你来听听,或许能给学生们一些不同角度的刺激。”
艾雅琳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又寒暄了几句,周澜老师因事先行离开。林薇这才冲艾雅琳眨眨眼:“可以啊琳宝,给教授留下深刻印象了!看来今天这展看得值,不仅洗了眼睛,还拓展了‘学术人脉’?”
“少来,”艾雅琳轻捶她一下,“纯粹是碰巧聊到点子上了。不过,能跟策展人交流几句,确实收获不小,至少验证了自己的一些感受不是胡思乱想。”
“走,”林薇拉着她,“看差不多了吧?我知道美术馆后面巷子里有家很棒的咖啡馆,自家烘豆子,芝士蛋糕一绝。周老师刚才也推荐了。我请客,慰劳一下刚刚进行了‘高端艺术对话’的艾老师!”
(内心暗语:薇女王永远能找到享受生活的理由。不过,在经历了密集的视觉和精神摄入后,一杯好咖啡和一份甜点,确实是完美的中场休息。)
咖啡馆隐匿在一条安静的旧式小巷里,店面不大,装修是温暖的工业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淡淡的黄油甜香。她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庭院,种着些观赏草和低矮的灌木。
林薇果然点了招牌的芝士蛋糕和手冲咖啡,艾雅琳要了一杯拿铁和一块柠檬挞。甜品和咖啡的滋味都无可挑剔。两人轻松地聊着天,话题从展览作品,跳到林薇最近的工作趣事,再跳到共同朋友的近况,最后又绕回艺术和生活。
“说真的,”林薇咬着叉子,“看你最近,好像进入了一种特别……嗯,沉静又高产的状态?就是那种知道自己要干嘛,又不紧不慢的感觉。”
艾雅琳搅拌着拿铁,想了想:“可能跟最近有意识地在平衡有关吧。画一段时间,就彻底休息一天;研究一阵子传统平面的东西,就出来看看立体的、空间的。像给大脑不同的区域轮流放假和充电。反而比以前埋头苦干时,思路更清晰,手感也更稳。”
“这就是传说中的‘可持续发展’模式吧?”林薇笑道,“挺好。我看好多搞创作的,要么憋得半死,要么 burn out(燃尽),你能找到自己的节奏,不容易。”
(内心暗语:薇女王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观察力和同理心都很强。有这样的朋友,是幸运。)
夕阳西斜时,两人在巷口告别。艾雅琳没有立刻去地铁站,而是沿着美术馆外围,又慢慢地走了一段。晚风拂面,带着白日的余温。脑海中,那些雕塑的形态、光影、质感,与咖啡馆里柠檬挞的酸甜、拿铁的醇厚、朋友的谈笑,以及更早之前叶脉的色彩、古典色的名字……所有这些碎片,并没有混成一团,而是像一个个清晰的音符,在她此刻平和的心境中轻轻回响,等待未来某刻或许会组合成新的旋律。
(内心暗语:今天像是进行了一场丰富的“空间与物质”的感官旅行。眼睛、身体、思维都得到了舒展和刺激。艺术养分,不仅仅来自同类的绘画,更来自所有这些不同形式的创造和对生活的体验。)
回到家,团团在门口例行“迎检”。她换鞋洗手,给“总督”大人奉上晚间罐头。走进画室,那三幅叶脉小品已经干透,矿物颜料呈现出完全稳定后的沉着色泽。她没有打开大灯,就着窗外城市渐起的灯火余光,看着画纸上的微观世界,又回想白日里那些占据巨大空间的立体存在。
(内心暗语:从极微观到极宏观,从二维到三维,从自然的馈赠到人类的创造……这一整天的感知光谱,真是宽广。我的创作,或许也可以尝试在这光谱的不同波段之间,做更自由的游走?不一定是要做雕塑,但可以在绘画中,引入更多对空间、体积、材料质感的思考和暗示。)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微微一动。她没有急于记录,只是让它在意识中漂浮。
泡完澡,换上睡衣。临睡前,她再次翻开那本传统色谱,随机看到一页,上面是“石膏”色——一种偏冷的、略带粉气的白。她忽然觉得,今天看到的汉白玉雕塑,或许就是这种颜色的极致立体呈现。
(内心暗语:有趣。古典色名是抽象的、诗意的指代;而雕塑,是物质的、具体的实存。但它们都在试图捕捉和表达某种“美”的本质。我的工作,也许就是在这抽象与具体、诗意与物质、平面与立体之间,搭建一座又一座小小的、个人的桥梁。)
带着这份丰盈而略带疲惫的满足感,她关灯睡下。梦境的边缘,似乎有金属薄片缓慢旋转的反光,有汉白玉温润的触感,有锈迹斑斓的色彩,也有叶脉纤细的线条……它们交织成一幅立体的、流动的、无声的梦境图景。
今天,她没有拿起画笔,但艺术以另一种更磅礴、更直接的方式,冲刷了她的感官,拓宽了她的疆域。这趟“立体的邀约”,无疑将在未来的创作中,留下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