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极既定,百工咸熙
平阳城的晨雾里,总飘着新麦的清香。放勋站在宫门前的望岳台上,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圭——那玉圭上刻着四方山川的纹路,是去年送羲仲四人远赴四极时,他亲手打磨的信物。
忽有侍卫来报:帝上,东方青丘台信使到!
放勋转身时,玉带在晨光里划出浅弧。信使捧着木盒跪在阶下,盒中是支青竹简,简上绑着根沾着朝露的苍术——那是东方旸谷特有的草木,遇春则茂,遇冬则枯。羲仲大人已于三日前启程返都,嘱小的先送回春分时历。信使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难掩兴奋,青丘城的百姓说,今年的春播比往年早了十日,秧苗却壮实得很,田埂上的蝼蛄都比去年多了三成!
放勋展开竹简,上面的墨迹还带着草木的清香。羲仲的字如其人,方正如碑:旸谷观象三百六十日,测得春分之日,昼夜均分,玄鸟至,雷乃发声。青丘台立木测影,影长与日晷合,四方部落皆服,愿奉陶唐正朔。
他正看得入神,南方的信使也到了,捧着的木盒里装着块丹砂,砂上压着片火红的凤凰木叶。羲叔大人说,丹朱台的夏至测影已毕,日中无影,正是南方正阳之象。南交的百姓学会了筑塘储水,今年的稻穗比往年多结两粒米呢!
接连三日,西方与北方的信使陆续抵达。和仲送来的木盒里是粒饱满的麦种,种皮上用金粉描着秋分的星图;和叔的信物则是块玄冰,冰中冻着株翠绿的冬麦,旁附的竹简写着:幽都寒甚,测得冬至之日,昼短夜长,麋角解,水泉动。玄丘台教民掘窖储粮,今冬无一人冻饿。
四件信物在案上排成四方,青竹的翠、丹砂的红、麦种的金、玄冰的黑,恰似东、南、西、北四极的正色。放勋望着它们,忽然想起去年四人临行前的模样:羲仲背着观象用的铜仪,说要在旸谷的扶桑树下立台;羲叔揣着把南方的稻种,扬言要让南交的沼泽长出好庄稼;和仲带着牧人的骨笛,笑称要教西方的部落用笛声赶羊;和叔裹着厚厚的兽皮,却把测影的木杆擦得锃亮。
该去迎他们了。放勋起身时,朝阳已跃出地平线,将宫门前的大道染成金河。
四方述职
平阳宫的玉阶上,羲和正调试着新铸的浑天仪。铜制的圆环上刻着二十八宿的星图,转动时发出轻响,像星辰在轨道上运行。见放勋带着群臣迎出宫门,他抬头笑道:帝上看,今日的北斗柄指向东方,正是迎候贤臣的吉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四匹骏马的嘶鸣。羲仲四人并肩而来,身上的风霜掩不住眼中的光:羲仲的青衫沾着泥土,却难掩腰间铜仪的光泽;羲叔的红袍被南方的烈日晒得褪了色,袖口却别着朵新鲜的朱槿;和仲的白袍沾着草屑,怀里抱着捆刚收割的燕麦;和叔的黑袍上结着冰碴,靴底却还沾着幽都的冻土。
臣等幸不辱命,归复帝命!四人在阶前齐齐跪下,声音震得玉阶上的露珠滚落,碎成点点金光。
放勋亲手将他们扶起,指尖触到羲仲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笔与测影木杆磨出的,层层叠叠,像青丘台的年轮。快进殿细说,朕与群臣都盼着你们的见闻呢。
朝堂之上,四极的观测图在案上铺展开来,竟拼成一幅完整的洪荒疆域图。羲仲率先上前,指着东方的青丘台方位:臣在旸谷选了处高丘,以扶桑木为柱,筑台三层。每日寅时观日出,测得春分之日,太阳恰从柱顶正中升起,影长七尺二寸,与帝俊当年的旧制分毫不差。他展开一卷画,上面画着青丘城的景象:城外的田埂如棋盘,城中的屋舍整齐排列,街角处竟有孩童在用小石子摆日晷玩。
最奇的是那些归附的部落。羲仲的眼角泛起笑意,他们原以渔猎为生,见我们依历法播种,三个月便收获了粮食,竟主动拆了渔猎的网,学着筑田埂。有个部落的首领说,以前靠天吃饭,如今看太阳的影子就知该下种,这才是真神的教诲呢。
羲叔接着上前,展开南方的图卷,丹朱台的轮廓在朱砂笔下灼灼生辉:南交多水泽,臣教民筑台时,特意将台基抬高三尺,以防雨季积水。夏至那日,臣令众人立于台顶,午时的日影竟缩成一点,与台中心的凹槽严丝合缝。他指着图上的水塘,我们还教他们踏车引水之法,用木轮带动竹筒,把沼泽的水引到田里,如今连最偏远的部落都学会了唱车转水转,稻穗沉甸甸的歌谣。
和仲的图卷上满是草原的气息,白丘台旁画着成群的牛羊:西方的部落善畜牧,却不知何时剪羊毛、储草料。臣在昧谷观星,发现秋分之日,昴星出现在正西方,正是羊肥草黄之时。如今他们依着历法,剪的羊毛比往年多晒了十日太阳,擀出的毡子能挡西寒风呢。他从怀里掏出片羊毛,雪白蓬松,这是他们送的,说要给帝上做件新袍。
轮到和叔时,他展开的图卷上,玄丘台的轮廓在墨色中若隐若现:幽都的冬天来得早,臣教民在台旁掘了九口地窖,深三丈,能储粮万石。冬至那日,我们在台上点燃松木,火光竟引来一群麋鹿,它们好像知道这天之后,白昼会一天天变长似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今年第一场雪下了三尺厚,玄丘城的百姓却在暖窖里酿酒,说要等明年开春,给帝上送坛北方的好酒。
四人说完,朝堂上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赞叹。有部落首领捋着胡须叹道:往年我们总说,东方的花开得比西方早,南方的雨比北方多,原是不知四时有序。如今看来,天地间的道理,竟都藏在太阳的影子里呢!
放勋望着案上的四极图,忽然起身走到殿中,对着四人深深一揖:非朕之功,实乃诸位之力。洪荒之大,若无你们踏遍四极,百姓仍在混沌中摸索,何谈安居乐业?
定序颁历
羲和捧着四极的观测记录,在观象台的日晷前站了三日三夜。他将羲仲测得的春分星象、羲叔记下的夏至物候、和仲观测的秋分日月、和叔记录的冬至寒温,一一对应到浑天仪上,青铜圆环转动时,竟与天幕的星轨完美重合。
成了。第五日清晨,他将一卷新历呈给放勋,纸卷用四色丝线装订,青、红、金、黑恰好对应四极,此历合四极观测,分二十四节气,每月一节一气,百姓依此耕种,再无差池。
放勋展开新历,首页便是羲和手书的陶唐历三字,笔势如星河流转。往后翻,春分那日写着玄鸟至,始电,耕者布谷;夏至则记鹿角解,蝉始鸣,稻乃登;秋分是雷始收声,蛰虫坯户,麦始种;冬至则为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每一页的边缘都画着对应的星象,连孩童都能看懂。
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放勋望着殿外等候的百姓,忽然提高了声音,传朕旨意,于平阳广场设坛,昭告天下!
祭天的高台用四方的土石筑成,东取青丘的壤,南采丹朱的砂,西运昧谷的石,北搬幽都的土,台上的日晷正对北斗。放勋身着玄纁祭服,手捧《陶唐历》,在万目睽睽之下登上高台。羲仲四人分立四方,各持本方位的观测记录,神情肃穆如仪。
洪荒之初,天无定序,地无定方,民无定业。放勋的声音透过礼官的传呼,传遍广场的每个角落,今羲仲定东方,羲叔正南方,和仲理西方,和叔安北方,测得四时有序,二十四节气分明。自今日起,天下依《陶唐历》而行,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勿违天时!
他将新历传给羲和,羲和高举历卷,阳光透过纸卷,将节气的字样映在地上,像天地盖下的印信。《陶唐历》成,四极定,万物顺!
广场上的百姓齐齐跪倒,山呼万岁。有老农捧着历卷,颤抖着抚摸二字,喃喃道:往年总不知何时割麦,今年总算有准头了。有妇人指着那日的注脚收清露,治蚕室,拉着孩子笑道:明年的蚕宝宝有好日子过了。
百工咸熙
历法既定,放勋又下了道新旨:允厘百工,各安其业。
他任命皋陶为大理,让这位断案如神的贤臣制定律法。皋陶带着弟子们走遍四方,将部落间的旧俗整理成篇,规定盗五谷者笞五十,弃农桑者罚筑堤三日。有次他处理一桩纠纷:两个部落为争夺水源械斗,皋陶却不急于断案,而是带着他们去看丹朱台的储水塘,说:水是天地所赠,该像历法一样均分,哪有争抢的道理?后来两族合力挖了条水渠,竟成了互帮互助的佳话。
后稷被封为农官那日,背着《陶唐历》直奔田间。他教民之法,让庄稼的根须能深扎土里;又改良农具,把石犁改成木犁,再包上铜片,耕地的效率提高了一倍。有个孩童问他:后稷大人,历法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可我们的稻子怕热怎么办?他便带着百姓在稻田旁种上桑树,说:桑荫能挡三分热,桑叶还能喂蚕,一举两得。
倕担任工师后,把作坊搬到了平阳城外的河畔。他看农人用石臼舂米太累,便造出了水碓,借水力舂米,一人可抵十人;见织女织布慢,又改良了织机,加上脚踏的踏板,织出的布又快又密。有次他路过玄丘城,见百姓用手破冰太苦,竟造出了铜制的冰镩,镩头刻着冬至的星图,说:这是玄冰也挡不住的利器。
夔的乐官生涯,是从一支骨笛开始的。他依着《陶唐历》的节气,创作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首乐歌。春耕时吹笛,笛声如布谷鸟鸣,能让耕牛走得更稳;秋收时击鼓,鼓声似雷,能让打谷的农人更有力气。有次在青丘城,他见孩子们学认星象总记不住,便用竹简刻上星图,配上歌谣: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春分苍龙抬头时,正是下种好时机。
盛世气象
三年后的一个秋分,放勋登上新落成的观象台。台高三丈,四方各有观景楼,东楼挂着青丘的稻穗,南楼悬着丹朱的铜铃,西楼摆着昧谷的羊毛,北楼藏着幽都的冰鉴。
羲和正在调试浑天仪,铜环转动时,与台下广场的景象奇妙地呼应:东角的农人正在收割,动作与春分播种时如出一辙;南边的织坊传来机杼声,节奏竟与夏至的蝉鸣相合;西边的牧人赶着羊群归栏,笛声里带着秋分的清冽;北边的作坊正打造冬藏的农具,铁锤的起落恰似冬至的钟鼓。
帝上你看。羲和指着浑天仪上的北斗,斗柄指西,天下皆秋,分毫不差。
放勋俯身望去,平阳城的轮廓在秋阳里格外清晰。街道两旁的商铺挂着各色幌子,酒肆里飘出新酿的桂花香,布庄前的幌子上绣着二十四节气的图案。有个货郎推着车走过,车上的货箱贴着依历贩运的字条,里面装着南方的丝绸、西方的皮毛、北方的药材,全是按历法时令运来的好物。
那不是羲仲大人吗?羲和忽然指向东方。只见羲仲正带着青丘城的孩童在广场上立木测影,孩子们的小手里都攥着《陶唐历》,跟着他念: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不远处,羲叔在教南方的移民筑塘,他手里的竹竿在地上划出的弧线,与丹朱台的储水塘轮廓一模一样;和仲坐在茶馆前,给牧民们讲解如何根据星象判断羊群的健康,骨笛放在手边,时不时吹段调子驱赶苍蝇;和叔则在指导工匠打造储粮的陶罐,罐底刻着的冬至星图,正是玄丘台的样式。
夕阳西下时,四极的信使又带来了新消息:青丘城的新麦亩产比往年翻了一倍,丹朱台的稻田引来凤凰栖息,昧谷的羊群数量多了三成,玄丘城的地窖里储满了三年的粮食。
放勋接过他们递来的信物——这次是青丘的新麦面、丹朱的稻米酒、昧谷的羊肉干、幽都的冻梨——忽然想起四年前四人临行时,他说的那句愿你们带回的不只是历法,更是天下的生机。
如今看来,他们做到了。
观象台的钟声响起,悠远如天地的呼吸。钟声里,农人收起了最后一把镰刀,织女停下了织布的机杼,牧人将羊群赶进了圈栏,工匠盖好了最后一口储粮窖。四方的炊烟在暮色中升起,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仿佛天地间有无数双眼睛,在见证这个四极既定、百工咸熙的盛世。
放勋望着这片安宁的土地,忽然明白:所谓盛世,不过是让东方的耕者知何时下种,南方的织者明何时养蚕,西方的牧人晓何时剪毛,北方的百姓懂何时储粮。而这一切的根基,便是那卷薄薄的《陶唐历》,和那些为定四时、安四极而踏遍洪荒的身影。
夜色渐浓,浑天仪上的星辰与天幕的星轨完美重合。羲和轻声道:帝上你看,苍龙在东,朱雀在南,白虎在西,玄武在北,四象归位,正是天地安泰之象。
放勋点头,指尖抚过台面上陶唐历三个字,忽然笑了。这盛世,原不是等来的,而是像观测星象一样,一分一秒丈量出来的;像耕种庄稼一样,一锄一犁耕耘出来的。
远处传来孩童的歌谣,稚嫩的声音乘着晚风飘来:
青丘台,测春分,
丹朱塘,映日轮。
白丘牧,秋分麦,
玄丘窖,藏冬温。
四极定,百工顺,
陶唐世,万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