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愚钝,实在不解,”
他微微偏头,露出一个近乎困惑、却又冰冷刺骨的表情,
“母妃身居贵妃之位,享尽荣华,何至于此?
是邵阳宫的份例不够您用度,还是……国公府那边,有比父皇、比您的亲子、甚至比您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值得您如此铤而走险,掏空私库也要源源不断地供给?”
“你……你竟敢调查本宫?!”
淑妃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与恐慌中回过神来,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手背猛地撞在坚硬的桌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声音尖利,却掩不住其中的颤抖与色厉内荏。
“不是调查。”
裴衍幸纠正她,语气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是提醒。”
他向前一步,目光锁住她慌乱的眼睛:
“提醒母妃,从今往后,安分守己,在这邵阳宫中好生‘颐养天年’,莫问外事,莫生事端,方是您余生……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这已然是赤裸裸的软禁威胁。
然而,裴衍幸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生育了他、却也给了他无数冰冷回忆的女人,
用一种宣布既定事实的语调,补上了最后一击,足以将她所有骄傲、依仗和妄想彻底碾碎:
“另外,还有一事,也需告知母妃。”
“父皇……已有明旨。”
他看着淑妃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因母妃您,仍旧执迷不悟,不思悔改。
今日,孤便将正式过继于皇后娘娘膝下,记入中宫玉牒,成为名正言顺的——”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如重锤般砸下:
“嫡、长、子。”
这件事,并非临时起意。
早在两年前,当裴衍幸第一次察觉母妃与国公府那位名义上的“舅舅”之间,
远超寻常亲戚的、隐秘而频繁的金钱往来,甚至牵涉到某些朝中人事时,父皇便已私下召见过他。
在帝王心中,这个屡屡妄图插手朝政、勾结外戚、甚至可能危及储君的后妃,早已是一枚弃子。
之所以留其位份,不过是顾全皇家颜面,以及……看他这个太子,最后的态度。
而他,因着那点可悲的、对“生养之恩”的微弱希冀与不忍,试图用自己的功绩和承诺,换取母妃一个安稳的晚年。
他仍在努力,想保护这个并不爱他的母亲。
可是,他的母妃,不爱他、厌弃他也就罢了。
她竟将最恶毒的言语泼向他视若生命的爱人,
甚至可能与人勾结,意图毁掉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才得来的储君之位与前程!
当昨日宫道上那些污言秽语传入他耳中时……
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名为“亲情”的脆弱纽带,终于被他亲手,彻底斩断。
这一刻,在他心中,这位淑妃娘娘,也已然成了……弃子。
说完这一切,裴衍幸不再看淑妃脸上是何等惨淡绝望、如同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机的死灰神色。
他漠然转身,拂袖而去。
殿门开合,阳光重新涌入,却照不散淑妃浑身的寒意。
她瘫坐回榻上,看着桌上那份卷宗,手指颤抖着,竟连碰都不敢碰。
裴衍幸大步踏出昭阳宫那沉滞压抑的殿门。
门外,春光正好,暖融融的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试图驱散他周身萦绕的寒意。
然而,那金色的光芒落在他玄色的太子袍服上,
却仿佛被那深沉的颜色尽数吸纳,竟化不开他眉宇间凝结的冷峻与方才对峙留下的肃杀之气。
方才殿内的一切——那些刻薄的言语、丑陋的算计、冰冷的威胁——如同附骨之疽,仍在他心头盘旋。
黑风如同他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自廊柱后现身,快步跟上,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压低声音,清晰地禀报:
“主子,李公公已按您的吩咐,将口谕传遍六宫。
今晨,永巷那边已有两个管不住舌头、私下非议太子妃的宫人被拖出去……杖毙了。各宫如今,都很安静。”
他以最简洁的方式,汇报了血腥震慑的成效。
“嗯。”
裴衍幸脚步未停,只发出一声轻应,表示知晓。
杀鸡儆猴,雷霆手段,这本就是宫廷生存的法则。
他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暴戾,他只要他的初初耳根清净。
“励王那边呢?”
“暗卫已十二时辰轮换,严密监控其一举一动,包括其所有出入府邸的人员与信使。”
黑风略一停顿,补充道,
“另外,沈首辅方才遣心腹送来一封密信。”
裴衍幸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信中说,他已通过昨日御花园附近的眼线和今日朝野风向,初步锁定了几个最早开始散播流言的源头。
这些人的背景虽经多层掩饰,但初步查证,皆与励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间接关联。
更具体的证据链条,沈首辅称正在加紧收集中,不日便可呈递。”
沈淮之的动作,果然够快,也够狠。
这份“投名状”或者说“回礼”,既显示了能力,也划清了在“此事”上的界限。
他并未多言,只利落下令:
“继续盯着励王,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还有,从今日起,加派一倍……不,两倍人手,暗中护卫太子妃。
无论她在宫中何处,花园、殿宇、甚至去给皇后请安的路上,孤要确保——万无一失,连一只心怀不轨的苍蝇,都不许靠近她半步。”
“是!属下即刻去安排!”
黑风感受到主子话语中那份不容有失的决绝,心神一凛,沉声领命。
随即,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宫墙的阴影之中,去执行这比监控亲王更为紧要的任务。
所有的威胁、暗流、冰冷的算计与血腥的压制,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暂时梳理、安排妥当。
裴衍幸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又走了一段。
直到周围再无旁人,他才缓缓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遥遥地投向东方——那里,是东宫所在的方向。
冰冷的轮廓,在触及那个方向的瞬间,如同被春水拂过的冰面,柔和了一分。
他的初初……
这会儿,应该还在睡着吧?
不知道睡得甜不甜,有没有被梦魇惊扰?
早上他离开时,她攥着他衣角的手指,松开了没有?
所有朝堂的博弈、后宫的倾轧、生母的决裂、潜在的杀机……
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抹存在于心尖的、鲜活的暖意悄然隔开。
他需要回去。
回到那个有她在的、能让他短暂卸下所有盔甲的地方。
暖阳终于似乎穿透了那层无形的屏障,在他肩头留下了一小片真正属于春日的、温暖的痕迹。
他不再停留,举步,朝着东宫,也是朝着他内心唯一认定的归处,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