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私心,卑微而隐秘。
不过是贪恋那片刻光阴,能远远地、借着旁人之由,听一听她的声音,感受一下她依旧鲜活明媚的气息。
哪怕只是隔着花丛与距离,哪怕她眼中的光彩已为他人所有。
他的私心,亦锋利而深沉。
他要借着这“局”,反将一军。
让那躲在暗处、屡次将污名与危险引向郡主的幕后黑手,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表演。
只有对方动了,他才能顺藤摸瓜,抓住那只一直试图伤害她的、肮脏的手,将证据与把柄,亲手送到该送的人面前。
裴衍幸的目光冷冷地落在沈淮之脸上:
“孤,从不会拿初初的安危,去以身试险。”
这短短一句话,犹如千钧之鼎,毫无花巧地、结结实实地砸在沈淮之的心口,让他胸腔内一阵沉闷的钝痛。
他整个人愣了一瞬,随即,那紧绷的嘴角竟奇异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一丝苦涩,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释然的清明。
是啊。
他突然之间,好像彻底明白了,为何那个古灵精怪、看似随性却心思玲珑的郡主,最终选择的会是殿下。
回溯过往,他对她,始于好奇与利用,夹杂着试探与算计。
即便后来情根深种,他那浸淫权谋太久的思维,仍会下意识地将她纳入棋局权衡,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也曾默许或放任旁人将她作为筹码,
亦或自己也会不动声色地以她为饵,去达成某些目的。
他以为那是保护,是迂回的周全。
而殿下……眼前这位储君,或许手段更显凌厉,性情更加强势,甚至在外人看来更为危险。
但他对郡主,从始至终,都有一条绝不容逾越的底线——
绝不主动将她置于任何已知的危险之中,绝不拿她的安危去赌任何概率,哪怕是万分之一。
这份近乎偏执的、将所有风雨挡在自己身前的守护方式,简单,直接,
却有着沈淮之无法给予的、令人安心的绝对安全感。
“是臣……”
沈淮之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退半步,朝着裴衍幸,深深一揖,姿态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认输,
“行事不慎,虑事不周。此乃臣之过。”
他直起身,目光已恢复清明冷静:
“此事因臣而起,流言也好,构陷也罢,臣自会处理干净,不留半分后患。相关的证据,臣亦会尽快整理,送至东宫。”
他顿了顿,补充道,
“希望对殿下……有所助益。”
他给出了合作的姿态,也交出了部分主动权。
裴衍幸听他说完,只是微微颔首,态度却并未因此软化,依旧是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带着距离感的冷硬:
“沈大人有心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昔:
“东宫的内务,以及涉及到太子妃的任何风波,孤,自会处置妥当。”
他不领这份情。
不是不信沈淮之的能力,而是他的领地,他的爱人,他的麻烦,从不需要假手他人。
尤其这个“旁人”,还是沈淮之。
对付这点藏头露尾的伎俩,东宫自有雷霆手段。
两人的目光再次于空中相接,这一次,没有激烈的碰撞,只有同样强悍、互不相让的坚定,以及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他们依旧是潜在的对手,是横亘着无法逾越鸿沟的两人。
他们谁也不屑于、也不需要对方的援手。
但在“保护严初”这件事上——无论是出于深爱,还是出于未尽的守护之责——他们此刻的目标,诡异地达成了一致。
一种冰冷、沉默、却坚实无比的暂时同盟,在这散朝的玉阶之下,无声缔结。
裴衍幸目送沈淮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这才转身,朝着淑妃所居的昭阳宫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周身的温和气息便敛去一分,待到昭阳宫门前时,已是一身肃杀。
昭阳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内暖香馥郁,熏得人骨头发酥。
淑妃正斜倚在铺着柔软锦垫的贵妃榻上,妆容精致,衣饰华美,一派慵懒闲适。
一名小宫女正跪在榻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为她染着鲜红的丹蔻。
对于裴衍幸提前“知会”的到访,淑妃似乎浑不在意,
甚至在他踏入宫门时,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依旧慢条斯理地端详着自己染了一半的指甲,偶尔慵懒地吐出一两个字,指点着宫人。
裴衍幸踏入正殿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母慈子孝表象下,刻意至极的怠慢与无声的挑衅。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殿中,朝着贵妃榻的方向,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
“儿臣,给母妃请安。”
直到这时,淑妃才仿佛终于“发现”了他的到来。
她懒洋洋地抬起那只未染蔻丹的手,虚虚地摆了摆,连身子都未动一下,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疏离与讽意:
“哟,是幸儿来了?还真是……母妃这宫中的稀客了。快坐吧,别站着说话。”
她既未让伺候的宫人退下,也未令她们停止手中的活计,甚至连赐座都显得如此敷衍。
这姿态,与裴衍幸幼时每次前来请安时,她那惯常的、从不将他这位“皇子”放在眼里的做派,如出一辙。
然而,如今的裴衍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忍、需要在她宫中小心翼翼求存的稚子。
他并未依言落座。
甚至,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曾说。
只是缓缓地、抬起眼,那双凤眸中此刻没有任何属于人子的温度,只有冰冷的、属于储君的威压与审视。
一一扫过殿内所有侍立的宫人——染蔻丹的,奉茶的,执扇的,垂手侍立的……
目光所及,如寒霜骤降。
那些宫人被这视线触及,无不浑身剧颤,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们。
根本无需淑妃开口,甚至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她们便自发地、仓皇地迅速躬身,屏着气,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正殿,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