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竹叶的沙沙声似乎也掩盖不住那片刻的寂静。
蓝少安脸上的震惊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眼底深处的波澜却未曾平息。
他先是怔了一下,似乎还在消化眼前这个颠覆认知的事实,随即嘴角扯动,露出一抹带着复杂意味的自嘲笑容。
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裴炎身上,那目光里已少了最初的骇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惊尽数吐出,这才笑着,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说道:
“裴师弟,说真的,若非我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否则,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更带着真诚的惊叹:
“你的窍种,还是当年我亲手查验出来的。‘雏形人窍’……这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
说句实在话,你当初决定外出游历寻求突破,我虽支持,但内心……其实并未抱太大期望。”
他话语顿了顿,目光微凝,似乎在斟酌词句,“后来,你临行前赠我的那件‘宝物’……”
他在这里刻意停顿,没有点明“完形玄药”,但两人心照不宣。
那件事本身就透着蹊跷,他们都自动忽略了背后的真相,因为如果对于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因为事关重大,即便此刻只有他们二人,蓝少安也谨慎地使用了模糊的指代。
“……自那之后,我才对你进阶凝神,真正生出了一丝期望。”
蓝少安继续道,语气带着回忆,“但我原本以为,你至少需要在外面磨砺五年,甚至更久,方能抓住那一线渺茫的机会。万万没想到……”
他再次摇头,脸上的惊叹之色愈发浓郁,
“仅仅一年!短短一年时间,你竟真的踏入了此境!
这……这简直让我都要怀疑,当年是否看走了眼。
按常理而言,即便是传说中的‘天窍’资质,其修炼速度,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
他并不知道裴炎实际只用了半年突破,剩下的时间用于稳固和解决麻烦。
若是知晓,恐怕就不仅仅是震惊了。
裴炎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平和的笑意,并未出言解释。
然而,蓝少安感慨之后,脸上的神色却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裴师弟,”他正色道,
“我不止一次跟你强调过,修仙界绝非善地,其残酷与现实,远超凡俗想象。
你的所有际遇、你的机缘,我蓝少安无心,也绝不会去刻意探究、追问。”
他的目光锐利:
“但你上次临走时,赠我的那件‘宝物’……此举,实在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我知你心意,是感念我昔日些许微末的帮助。这份情,我领了。
但!”
他加重了语气,“日后,类似之事,定要慎之又慎!
怀璧其罪的道理,你我彼此都清楚。
在你拥有足以守护秘密的实力之前,任何一丝可能引起他人觊觎的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切记!”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裴炎的心上。
然而,裴炎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这种情绪,在他与灵芪貂意外缔结灵魂契约时有过一次。
此刻虽不如那次强烈,却同样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舒坦与暖意。
经历了黑山会的追杀、与沈林之间建立在利益与复仇基础上的合作,蓝少安这番毫不客气、甚至有些严厉的叮嘱,却恰恰印证了其发自内心的关怀。
裴炎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诺,只是迎着蓝少安严肃的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简短地应道:“师兄的教诲,裴炎铭记于心。”
他的回应很简单,却让蓝少安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
他知道,裴炎听进去了。
可见这位才加入守朴观几年的少年,不但有了如今的境界,心态现在竟如此的沉静,真的是让人好奇,是怎样的经历,让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
见裴炎明白自己的意思,蓝少安这才将话题从边缘拉回。
他重新打量了裴炎一番,忍不住又叮嘱道:“虽说如此,但你此番成功进阶凝神,终究是件大喜事。
不过,你这速度……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堂内那些长老们,必然会有所察觉和疑问。”
他沉吟片刻,给出了建议:
“我的意思,还是如同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
你连刻意遮掩都无需,若有人问起,便直言不讳——外出游历,偶得一番机缘,加之运气不错,侥幸突破了瓶颈。
至于具体是何机缘,在何处所得,直接推说,无需解释过多,也无需感到任何负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傲然和对裴炎处境的理解:
“毕竟,宗门在你修炼之途上,除了最初收录你入门,提供了生丹堂这片安身立命之所外,并未给予你实质性的帮助。
就连这次外出游历的机会,也是我一人为你争取。
你如今的一切,皆是你自身拼搏所得,与宗门何干?他们也没有任何资格刨根问底?”
裴炎闻言,心中更是安定。
蓝少安的建议,与他自身的想法不谋而合。“师兄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他平静地回应。
眼见裴炎进阶之事暂且已定,蓝少安脸上因重逢和震惊带来的情绪波动也渐渐平复,那抹之前被裴炎察觉的沉郁与疲惫,似乎又悄然浮现在他的眉宇间。
裴炎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他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向了自己心中的疑问,语气带着恰当的关心:
“蓝师兄,我观你似乎……心事重重?
按常理,你此刻应当在内门潜心修炼,寻求更高境界才是。
为何……会回到生丹堂常住?莫非是堂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略微停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难道……是之前与传道阁、炼武堂的那些纠葛,还未彻底了结?他们又寻衅来了?”
这一连串的疑问,既表达了裴炎对蓝少安处境的关心,也恰好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蓝少安听到裴炎的问话,脸上的神色彻底沉了下来,那丝强撑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压抑的怒意和深深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回石凳旁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裴炎也坐。
待裴炎坐下后,蓝少安才抬眼望了望略显灰蒙的天空,声音低沉地开口:
“裴师弟,你猜对了一半。此事确实与传道阁、炼武堂脱不了干系,但根源……却不在他们。”
他的目光收回,落在石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我此次回来,并非自愿,而是被迫。”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屈辱和冷意,“内门下达了谕令,我被指定,必须去参加下一次的‘天渊轮戌’。”
“天渊轮戌?”裴炎眉头微蹙,这个名字他第一次听说,但光是“轮戌”二字,以及蓝少安的语气,就让他感觉到这绝非什么好差事,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危险的派遣。
“嗯。”蓝少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讥诮,
“此任务……哼,具体情形复杂,日后有机会再细说。
总之,绝非善地。
而我之所以会被‘选中’,传道阁和炼武堂那边,虽然并非最终决策者,但他们在其中,可没少‘推波助澜’。”
他没有具体说明对方是如何运作的,但话语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两家势力,显然是通过某种方式,影响了内门的决定,将蓝少安排挤出了相对安全的内门,推向了那个名为“天渊轮戌”的未知险境。
“我回生丹堂,一是做些准备,二是……此事或许也会波及到外门,需要提前做些安排。”
蓝少安看向裴炎,眼神复杂,“裴师弟,你在这个时候回来,又恰好进阶凝神……也不知是福是祸。
山雨欲来,这守朴观,恐怕很快就要不平静了。”
他没有再深入解释“天渊轮戌”究竟是什么,但那股沉重的压力,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裴炎。
显然,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守朴观内外酝酿,而蓝少安,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漩涡中心。
裴炎沉默着,消化着这些信息。
他刚刚归来,本以为只是处理一些旧日纠葛和自身隐患,却没想到,似乎一脚踏入了更深的泥潭之中。
新的波澜,似乎正随着蓝少安沉重而隐晦的话语,在裴炎面前揭开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