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依踏入寨子之前,深深的恐惧已萦绕在她心里。
寨中,白日里本应铺满谷物的竹匾七零八落,吊脚楼无声地矗立,凛冽的风穿过空荡荡的巷道……整座寨子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散发着比夜更沉的死寂。
她一只手紧握琉璃灯,仿佛这七彩的光芒,就是唯一能对抗死亡的光——此时的她,已经全然忘却这灯是谁人相赠。
阿澜依走得极快,临近码头时,她倚在板凳桥栏杆上,试图歇息一会儿。此刻,膝盖处传来阵阵疼痛——那是洞中摔倒时留下的伤。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几缕穿透云层的月光,冷冷地洒在桥面上。
也照亮了倒在桥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仰面躺着,双臂摊开。他穿着寨子里常见的靛蓝色粗布短褂,此刻前襟已被鲜红的血浸透。他应该刚死去没多久,脖颈几乎被利刃割断,鲜血正从桥面木板的缝隙间渗出,一滴一滴,流入桥下方的河水。
阿澜依胃里一阵翻搅。她不敢细看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只踉跄着绕开那滩仍在蔓延的血,逃也似的朝寨子里走去。
可寨中的景象,却是另一个地狱。
道路两旁,族人以各种姿态倒伏在地。有的向前爬行,有的蜷缩成一团,更有人仰面朝天……一具具尸体,倒在鲜血之中,染红了寨子里的青石板路。
他们应该都是刚刚从洞中拼死逃回来的吧?想着要回来带上家人,一起离开这片恐怖之地。可是却都没来及赶回家,就已经被那个人给杀死了。
阿澜依用手紧紧捂住嘴,右手紧握的琉璃灯颤抖得厉害,七彩光影乱晃了起来。这些尸体凝固了他们死前最后的绝望,比洞中的更为可怖。她不敢看,又不能不看——毕竟,她要在他们之中,寻觅自己的家人。
“是我错了……”此刻,阿澜依压抑的哭泣声从指缝传出——她不该让阿妈她们回寨子里的。
……
又走了几百米,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到了自家院门前。而院门却虚掩着,里面没有灯火,没有任何声响。
“阿爸?阿妈?”她唤道,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无人应答。
连希彩,也不见踪影。
阿澜依挪步进入堂屋,琉璃灯的光芒驱开一片黑暗。火塘里的柴火尚有一些温热,桌上放着两只碗,一碗里是盛了一半的药茶——是突然间的离开。
阿澜依站在屋子中央,琉璃灯的光芒在她手中剧烈晃动,她没敢再往里走。
对死亡的恐惧,此刻已经袭上她的心头:之前她觉得,砚辰应该不会杀她,可现在,她也说不准了。
她猛地转身,疯了一般冲出院子,朝着寨子另一端的山口狂奔。
寨中的尸体里没有她的家人——这意味着,或许他们还活着,在山里正想办法出去。
-----------------
天上乌云翻墨,狂风尖啸着,在青树岭中卷出一个个枯叶漩涡。阿澜依就在这片黑暗与寂静中拼命奔跑,此刻她感觉,这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
“阿爸!阿妈!”她的呼喊刚一出口,便被狂风吞没。她不敢停下,这就像是一场追猎,而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找到家人,一起逃离这绝望的围场。
就在她仓皇拐过一株老青树时,脚步突然僵住:只见那青树后面的石头下面,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紧紧抱着双膝,脑袋深深埋进臂弯,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深蓝色的衣裙,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枯叶和泥土。
“二……姐?”阿澜依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
那人影猛地一震,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确是乌图雅。
此刻,她那张明媚的脸庞上,眼眸里只剩无边的恐惧。
“二姐!”阿澜依赶忙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扶住乌图雅的肩膀,“二姐,阿妈呢?阿妈他们在哪儿?”
“阿妈……”乌图雅抬起头,看着阿澜依,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阿妈她死了!”
那哭声里没有悲伤,只有纯粹的、极致的恐惧。
阿澜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冰冷的感觉从头顶瞬间蔓延到脚底。她踉跄着向后跌去,竟连一滴泪也流不出。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我们逃回寨子……到处都是尸体……我们不敢留在那儿,就又往山里跑……”乌图雅语无伦次,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可那邪神,他突然就出现了!羿松为了保护阿妈,就要去跟他拼命,然后一道银光闪过,一块巨大的石头滚下来,羿松和阿妈……都被压在了下面……我、我是跳车才能逃命……”
就在这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死死盯住阿澜依的身后,颤抖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阿澜依身后的黑暗:“阿……阿澜依,后、后面……”
阿澜依的心猛地一沉。
她一点点,转过了头。
一道身影正从幽暗的林间缓步走出。那银色铠甲上,折射出刺骨的寒光,墨色长发如瀑,那张清俊的容颜,此刻美得令人心惊,也冷得让人绝望。
阿澜依扶着青树的树干,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身。然后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曾经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砚辰……”阿澜依听到自己的声音唤道。
他是砚辰吗?
是她认识的……那个砚辰吗?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颜,可她为何感觉,他不像。
他既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祗,又像一个手染鲜血的修罗,可就是,不像砚辰。
砚辰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轻声唤道:“阿澜依……”
声音依旧是那低沉悦耳的嗓音。
“我的族人,”阿澜依再次开口,泪水终于滚落,“都是你杀的?”
沉默。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我。”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似在陈述着一个寻常事实,“但是——”
“别说了!”阿澜依尖声后退,“砚辰……我好后悔,认识你!”
原来,所有看似美好的相遇,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所有让她心动的温情,都是别有用心的伪装……她像个可悲的傻瓜,竟还觉得他是翩翩君子,竟还沉溺于对他虚幻的眷恋之中。
砚辰静静地看着她崩溃哭泣,看着她眼中的恐惧与憎恨。而那平静如水的心,却依旧是没有任何波澜。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沉稳:“阿澜依,让开。”
阿澜依浑身剧烈一颤。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那平静语气下的杀意,她再熟悉不过。
而此刻,她的身后,传来乌图雅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声音:“阿澜依,救救我……求求他,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死啊……”
阿澜依回过头。
她身后,乌图雅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力度大得几乎要把它掐断。她凌乱的发丝被泪水黏在脸上,一双曾经充满算计的眼睛红肿不堪,写满了对生命的最后渴望。
阿澜依咬牙,转过头,将颤抖的二姐护在身后。
尽管,她自己内心也恐惧到极致。
“砚辰……”她声音发颤,“我二姐,她没做过什么……求你,放过她……放过我们,好不好?”
她在哀求。
向这个她曾动过懵懂真情的人哀求。
向这个血洗了她全族的人哀求。
多么可悲、可怜,多么……令人绝望。
砚辰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是怜悯,还是嘲讽?抑或是其他什么她无法理解的情绪?阿澜依却分辨不出。
她只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锐利,直抵灵魂深处,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都碾碎。
然后,他动了。
没有继续上前,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有一瞬间,阿澜依甚至觉得他会抚上她的脸。
噗嗤——
一声闷响。
声音并不大,但在阿澜依耳中,却无异于一声可怕的惊雷——那是利刃穿透血肉时,特有的声音。
阿澜依僵硬地转过身。
目之所及的,是从乌图雅胸前穿透而出的、一截青翠的竹片。
它从乌图雅的后背刺入,从前胸心脏的位置精准地穿出,然后——
“嗒。”
一滴血落下,砸在阿澜依脚边的一片枯叶上。
“嗒。”
又一滴。
乌图雅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随后,那只一直死死抓着阿澜依胳膊的手,力道一点点松懈了……所有生气瞬间抽离,她也随之倒向了地面。
阿澜依震惊地看着地上的乌图雅——她终究……没能护住她。
二姐,死在了她面前。
阿澜依本能地后退,脚踝却被地上的树枝绊住,向后跌去。就在即将摔倒之际,眼前银光一闪,一只有力的手已稳稳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动作算得上轻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道。
阿澜依被迫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砚辰。
“不……不要碰我!”阿澜依拼了命地想挣脱他。
砚辰的手僵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了她,后退半步。
“阿澜依,”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疲惫,“听我解释,好吗?”
“你要解释什么?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杀我的族人是吗?”阿澜依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真傻,我真的好后悔认识你!”
砚辰目光闪过一丝伤痛:“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阿澜依缄默了,只是用盈满泪水的、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现在在她心里,究竟砚辰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既然你杀了我的家人和族人,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为什么?”她紧紧地抓住砚辰的手臂,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留着我这个孤女,是想看我痛不欲生的样子吗?!”
良久的沉默。
砚辰终于轻声道:“我是昆仑十二天神之一的司法天神,职责是掌天规,司刑罚。”
阿澜依愣住了,眼中满是好奇与震惊。昆仑十二天神——那是传说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她以前只听过路的旅人提起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这样的存在产生交集。
“招服族族众屠灭生灵,已为天地所不容。”砚辰的声音继续响起,恢复了沉静,“我本不想让你亲眼看到这些,但是我的神域在这里受到压制,对这些罪人,只能一个个清理。”
阿澜依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细想她的族人和至亲,可能做过的事。
可终究,不管他们做过什么,那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啊。
“砚辰……”她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满是枯叶的地上,紧紧抓住砚辰的手,“别杀了……求求你,别再杀我的家人了……好吗?我可以……我可以带他们走,让他们永远都不再害人!你放过他们……好不好?”
砚辰缓缓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阿澜依满是泪痕的脸。她的右侧脸颊上,有一道被树枝刮破的伤口。他的指尖泛起柔和的微光,轻轻抚过那道伤痕。
伤口在神力作用下悄然愈合,皮肤恢复光滑,仿佛从未受伤。
“你的四姐,”砚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和,“她手中未曾沾染无辜者的血,我不会动她。但其他人……阿澜依,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阿澜依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她偏头躲开了他的手,眼睛盈满泪水,泣不成声:“可他们是我的至亲啊!”
砚辰看着女孩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像被万千根针刺入。可他是司法天神,是天地秩序的守护者,岂能因一己私情而徇私枉法?
“你只知道他们是你的至亲,”他的声音再度变得沉静而冰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可被你的至亲屠戮的那些人,他们又是谁的丈夫,谁的妻子,谁的儿女?阿澜依,你可曾……替他们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