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划与疲惫交织的日子,被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节点打破——又到了该去陆宅拿(或者说,是去“争取”)生活费的时候。以往,这个日子对依萍而言,不啻于一场奔赴羞辱与绝望的刑场。那些冰冷的眼神,讥诮的话语,雪姨故作姿态的“为难”,父亲陆振华沉默或暴怒下的偏心与忽视,以及最终空手而归或只得到零星施舍的屈辱……每一次都像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但这一次,依萍站在那扇熟悉的、气派却令她倍感压抑的黑漆铁艺大门前,心情却与以往截然不同。没有了那种即将赴死的悲愤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丝清晰的、带着明确目的的算计。
她不是为了祈求施舍而来,也不是为了发泄积怨而来。她是来“谈判”的。不,或许用“交易”来形容更贴切。
门房显然认得她,但眼神里的轻慢并未减少多少,只是碍于“小姐”这个名头,不情不愿地通报了。等待的时间比预想中短,她被引到了陆振华惯常待的书房,而非以往常常受辱的客厅。这微小的变化,让依萍心中微微一动。
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的气息。陆振华穿着绸缎家居服,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萧瑟的庭院。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却也透出一种步入老年的、难以言说的落寞与顽固。
“爸。”依萍走进去,关上门,声音平稳地唤了一声。
陆振华转过身。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那双曾经叱咤风云的眼睛,如今虽然依旧锐利,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某种复杂的情绪。他上下打量着依萍,目光在她那身虽朴素却整洁挺括的墨绿色旗袍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沉静无波、甚至带着些许疏离的脸上。
“你来了。”陆振华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听说,你在外头……找了事做?”他用的词很中性,甚至有些含糊,显然对“在大上海唱歌”的具体情况有所耳闻,却又不愿或不知如何精准描述。
“是。”依萍回答得干脆,没有隐瞒,也没有丝毫羞赧,“我在大上海歌舞厅唱歌,签了合同,现在每个月有固定的薪水。”她特意强调了“合同”和“固定薪水”,意在表明这不是临时的、见不得光的勾当,而是一份正经工作(至少在她和秦五爷的界定里是)。
陆振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暴怒或斥责。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不赞同,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惊讶。
“那种地方……”他最终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觉得多说无益。
“那种地方能让我和妈活下去。”依萍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事实的力量,“而且,我现在有能力,也开始计划,把以前欠家里的钱,一笔笔还上。”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陆振华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一些,脸上闪过错愕、怀疑,还有一丝更加复杂的情绪。“还钱?”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谁让你还钱?那是……”
“那是爸和雪姨姨娘的钱。”依萍平静地打断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一小叠银元,从随身携带的旧布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陆振华面前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银元碰撞,发出沉闷而实在的声响。“这是第一个月的,二十块。以后每个月,我都会还这么多,直到还清为止。”她没有说具体欠多少,因为她知道陆振华心里未必有确切的数,或者说,那笔“债”早已不单纯是金钱,而是夹杂了太多恩怨情仇的糊涂账。她提出一个明确的、她能力范围内可以持续支付的数字,既表明了态度和能力,也避免了陷入具体数额的纠缠。
陆振华看着桌上那叠用粗糙牛皮纸包裹、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银元,又抬头看着站在面前、身姿挺拔、眼神清澈而倔强的女儿,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依萍,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充满怨气、说话带刺、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女孩,仿佛判若两人。她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沉稳的、甚至带着某种疏离的坚韧。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许久,陆振华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你……就非要这样?”
“不是非要这样,是只能这样。”依萍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拿了家里的钱,我睡不着觉。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我能靠自己挣到饭钱,多出来的,就该还债。这样,我心里踏实,往后……来往也清爽些。”
“来往?”陆振华捕捉到了这个词,眼神锐利起来。
“是。”依萍毫不避让,“您是我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但除了这层关系,其他的,比如金钱,比如过去的恩怨,我想和爸,也和陆家,有一个新的、清楚的界限。我按月还钱,是表明我的态度和能力。以后,如果您愿意,我依然可以来看您,但不再是为了要钱。如果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会尽力。但我们之间,可以试着,只是父女,不谈其他。”
她这番话,说得清晰、冷静,甚至有些无情。它将亲情与金钱、过往恩怨做了切割,提出了一种基于“清偿债务”和“明确界限”之上的、新的关系模式。这不是和解,更不是回归,而是一种在承认现实裂痕无法弥合的前提下,试图建立的、略带距离却相对清晰的沟通方式。
陆振华久久地凝视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儿。震惊、恼怒、不解、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在他的一生中,见惯了顺从、依附、争斗和算计,却很少见到如此清醒、决绝、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斩断乱麻、重新定义关系的姿态。
他最终没有去碰那叠银元,也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随你吧。钱,你拿走。家里还不缺你这点。”
“这是还债的钱,不是给家里的钱。”依萍坚持,将那叠银元又往前推了推,“爸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还。我会每月按时送来,放在门房,或者……如果爸不想见,我也可以托人转交。”她给出了选择,也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陆振华看着那叠银元,又看看女儿倔强而平静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留给她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
依萍知道,这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默许,或者说,是无力的默许。她不再多言,对着父亲的背影,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轻轻地退出了书房。
走出陆宅那扇沉重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虽然前路依然漫长,虽然父女间的隔阂远未消除,但至少,她用自己的方式,朝着“清爽”和“自立”的方向,迈出了艰难而坚实的一步。
手中布包里少了那二十块银元的分量,心里却仿佛添了些什么。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加清晰的、自己亲手挣来的界限感。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陆家,和她那位威严又复杂的父亲之间,有了一条新的、由银元铺就的、冰冷而明确的通道。沿着这条通道,或许无法抵达亲情的热土,但至少,能避免再次坠入怨恨与乞求的深渊。
她挺直脊背,朝着与陆家豪宅截然相反的、属于她自己的、狭窄而真实的世界走去。步伐稳定,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出一道孤独却异常挺直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