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梧桐叶落了一地金黄,又被夜雨打湿,黏在湿冷的石板路上,踩上去悄无声息。依萍的生活节奏,在充实与疲惫的交织中,逐渐沉淀出一种新的规律。图书馆的墨香与舞台的脂粉气,乐理笔记上的蝌蚪文与账册上冰冷的小数点,母亲沉默的担忧与秦五爷精明的审视……这些截然不同的元素,被她强行糅合进每一天有限的二十四小时里,像一架超负荷运转的精密仪器,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嗡鸣。
然而,这种“充实”带来的不仅仅是成长,更有一种近乎透支的疲惫和日益清晰的焦虑。时间永远不够用。图书馆的开放时间有限,大上海的夜场不容缺席,新歌的创作 deadline 步步紧逼,母亲的健康状况需要留意,日常开销需要精打细算……她像一个在激流中奋力划桨的人,稍有松懈,就可能被汹涌的暗流吞噬。
这种紧迫感,迫使她不再满足于零敲碎打的努力,开始尝试进行更具前瞻性和系统性的规划。她的笔记本上,除了歌词旋律和账目,开始出现一些新的板块:
“技能提升时间表”(估算):每周一、三、五下午,图书馆乐理\/音乐史学习(2-3小时)。周二、四下午,声乐基础练习(家中,需找简易教材或请教?)、新歌构思\/创作。周末下午,如无专场,可用于深度阅读(诗词、文学)或整理一周所学。
“创作主题储备库”:根据近期观察和自身感悟,列出几个可能深入挖掘的歌曲主题方向:1.都市女性的生存图景(如《弄堂里的光阴》拓展)。2. 古典诗词意境的现代表达(如《秦淮水》模式)。3. 带有社会关怀或时代印记的抒情(需谨慎把握尺度)。4. 更精致的江南风情小调(确保传唱度与格调平衡)。
“资源需求清单”:1.更系统的声乐指导(短期难以实现,但需留意机会)。2. 与更优秀编曲者合作的可能性(目前依赖大上海乐队,可尝试提出更具体建议)。3. 接触唱片录制或电台广播渠道的信息(远期目标,需积累作品和名气)。
这些规划还很粗糙,很多项目后面都打着问号,标注着“困难”、“需寻找机会”、“成本考量”等字眼。但至少,她开始试着跳出“应付眼前”的被动模式,学着用更长远的目光来审视和安排自己的“事业”与人生。
何书桓的“助力”,在这种主动规划的意识下,开始被重新评估和有限度地“利用”。他的乐评(虽然没有正式大规模刊登,但在小圈子内已有流传)和他所代表的文化圈层的潜在认可,无疑是提升“白玫瑰”文化品牌价值的重要筹码。依萍不再仅仅视其为情感风险,也开始冷静地将其视为一种可资利用的“社会资本”。她不再完全回避何书桓在大上海的出现,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在演唱那些更具文学性或思想性的作品时,留意他所在方向观众的反应,作为一种有效的“市场测试”。她知道这样做有些“功利”,甚至利用了何书桓的真诚,但在生存与还债的巨大压力下,她只能优先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策略,同时牢牢守住不越界、不承诺、不给予私人希望的底线。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更加关注大上海内部的资源分配和人事动态。她留意到,秦五爷最近似乎在为争取一批新的、更高档的洋酒供货渠道而奔忙,对场子里的具体事务过问有所减少。红牡丹虽然依旧是她最直接的竞争对手,但似乎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巩固几位出手阔绰的“老主顾”身上,对依萍这种“曲高和寡”的路线,除了冷眼旁观和偶尔的言语机锋,暂时没有更激烈的动作。而乐队张师傅等人,在经过几次相对顺畅的合作后,对她明显客气了不少,甚至偶尔会主动询问她对某段伴奏的看法。
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依萍默默记在心里,分析着其中的机会与风险。她意识到,秦五爷的“放权”或注意力转移,或许是她争取更多自主权和更好合作条件的窗口期。而红牡丹的“战略重心”转移,则暂时减轻了她的直接竞争压力。乐队的好感,则是她提升作品质量的重要基础。
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开始在她心中酝酿:能否与秦五爷重新商谈专场,乃至未来更多合作的利益分成模式?现在的五五分成固然比之前好,但她承担了主要的创作压力和市场风险(歌曲若不卖座,她的价值会受损)。如果能争取到某种“阶梯式”分成,比如当专场收入或她带来的特定客群消费达到某个数额后,她能获得更高的分成比例,或许更能激励她的创作积极性,也更能体现她的真实价值。
当然,这个想法风险极大。秦五爷不是慈善家,触动他的利润核心,很可能招致不满甚至打压。她需要等待更合适的时机,准备更充分的理由(比如用实实在在的票房数据、客源质量分析来证明自己的“溢价能力”),甚至可能需要借助一点点外部的“竞争压力”(比如再次“无意”中提及“蓝宝石”或其他场子的动向)。
她将这个想法记录在笔记本的最深处,打上重重的星号和“谨慎!需从长计议!”的标注。
规划有了雏形,但每一条路径都布满荆棘。依萍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大上海”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像一个永不餍足的巨兽,吞吐着金钱与欲望。
她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但这一次,疲惫中少了些茫然,多了些清晰的路径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她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不仅要在舞台上唱出声音,更要在舞台之下,于无数利益的夹缝中,为自己挣出一片能够自主呼吸、规划未来的天地。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她手中,至少已经握住了自己绘制的第一份、虽然简陋却方向明确的“地图”。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对她智慧、韧性、乃至运气的严酷考验。
她轻轻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躺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将是一场新的战斗。但至少今夜,她可以带着这份刚刚成型的“规划雏形”,获得片刻的、属于奋斗者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