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五爷的专场承诺,如同在依萍沉寂而紧绷的生活里投入了一颗明亮的石子,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切实可见的改变。账册上,“结余”一栏的数字开始以更快的速度爬升。专场五成的分成比例,加上固定场次稳定的打赏和即将到账的四十块月薪,让她第一次感觉到,那座名为“债务”的大山,似乎并非完全不可撼动。她甚至开始能够挤出一点微薄的余钱,为母亲傅文佩添置了一件厚实些的棉袄,也给自己换了一支更好用些的钢笔。这些微小的改善,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带来了暖意。
然而,这份暖意很快就被新的考验所冷却。
何书桓再次出现了。距离上一次在后台通道被她生硬回绝,已过去半月有余。他并未流露出任何芥蒂或不满,依旧在“白玫瑰”的专场或重要场次时出现,坐在固定的位置,安静聆听。只是,他的目光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静,少了些探究的热切,多了些深沉的思索。他不再试图制造“偶遇”或递送便笺,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忠实而克制的听众。
直到这一晚,依萍唱完专场最后一首歌,回到后台不久,侍应生送进来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素白信封,上面用自来水笔写着“陆依萍小姐 亲启”,字迹正是何书桓的。
依萍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质地优良的米白色信纸。何书桓的措辞一如既往的恳切而体面,他并未赘言对她的欣赏,而是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提出了一个具体的邀请:
信中提及,他的一位朋友,一位留学归国、致力于“新文化运动与民众启蒙”的年轻女画家,近期将在法租界一处安静的画廊举办一个小型文化沙龙,主题是“艺术、时代与女性自觉”。沙龙的参与者多是些思想进步的文化界人士、报人、学生代表,氛围自由开放。何书桓在信中写道,他觉得依萍的歌声和她歌词中对生活的深刻体察,恰恰是一种独特的“民众艺术”和“女性心声”的表达,与沙龙主题不谋而合。他诚挚地邀请她作为“特别嘉宾”出席,可以不必唱歌,只是参与交流,感受不同的思想碰撞,或许对她的创作也会有所启发。他特别强调,这并非轻浮的社交应酬,而是一个严肃的文化交流场合,且有他那位画家朋友(一位颇具声望的独立女性)作为女主人全程在场,绝不会有任何令她不适之处。时间定在下周六下午。
信的最后,他写道:“……深知陆小姐素来不喜交际,更以歌艺为重。此番冒昧相邀,实是觉得陆小姐之才情见识,不应仅囿于一方舞台。若觉不妥,万勿勉强,只当书桓一时妄念。无论如何,期待周六晚能在大上海,再次聆听佳音。”
这封信,像一记精准的直球,打在了依萍最难以强硬回绝的地方。它剥离了所有暧昧与私心,将邀请提升到了“文化交流”、“艺术探讨”、“女性自觉”的层面,并且提供了足够的安全保障(公开场合、女主人、严肃主题)。拒绝这样的邀请,似乎显得自己过于狭隘、封闭,或是不识抬举。
依萍捏着信纸,在狭小的化妆间里来回踱步。窗外的霓虹光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条纹。
去?还是不去?
去的潜在好处显而易见:接触更高层次的文化圈层,开阔眼界,或许能获得新的创作灵感,甚至可能结识一些有用的人脉(比如那位女画家)。这符合她“主动规划”中关于提升自身、拓宽圈子的设想。而且,何书桓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理由如此之正,再断然拒绝,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也可能彻底断绝这条目前看来尚算良性的“资源”渠道。
但风险也同样存在。一旦踏入那个圈子,就意味着她“白玫瑰”的身份将暴露在更多、更复杂的目光之下。那些文化界人士会如何看她?一个歌女?一个附庸风雅的“奇女子”?还是真的能平等对话的“艺术家”?这种身份落差带来的心理压力和可能遭遇的隐性歧视,不会比在大上海面对粗俗客人时更轻松。而且,与何书桓的接触将不可避免地更加深入和私人化,这无疑是在玩火。
更关键的是,她的时间和精力极其有限。周六下午,她原本计划用来排练新歌,或者去图书馆查些资料,甚至只是休息。沙龙看似高雅,实则也是一种耗费心神的社交。
【触发事件:文化沙龙邀约。潜在收益:文化资本提升,人脉拓展,创作灵感。潜在风险:身份认同压力,时间成本,与何书桓关系复杂度增加。请宿主根据核心任务(还债、生存)及长期规划(转型)进行综合评估。】
系统的提示一如既往地冷静,列出了利弊。
依萍坐回椅子上,将信纸平铺在桌面。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恳切的字句,最终停留在“女性自觉”和“不应仅囿于一方舞台”这几个词上。
何书桓确实懂她,至少懂她不甘被困于现状的心。这很可怕,也很……诱人。
但最终,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文化资本或人脉,而是实实在在的银元,是站稳脚跟的硬实力。沙龙固然可能带来启发,但不确定性太大,而付出的时间成本是确定的。与何书桓关系的进一步复杂化,更是她现阶段必须竭力避免的。
她需要拒绝,但拒绝的方式需要更高明。不能再用生硬的“身份差异”或“本分”作为借口,那在这样一封充满“理解”与“尊重”的邀请面前,会显得苍白甚至虚伪。
她思索良久,终于提起笔,找出一张素净的便笺,开始回信。字迹工整清晰,语气礼貌而坚定:
“何先生台鉴:
来函奉悉,厚意心领。承蒙错爱,邀赴雅集,本应欣然前往,一开茅塞。然依萍近日受五爷重托,筹备专场新曲,时间紧迫,不敢稍有懈怠。且大上海自有规矩,歌女私下参与外间聚会,恐惹非议,于五爷、于堂口、于自身,皆有不妥。
先生所言‘艺术、时代与女性自觉’,依萍虽身处微末,亦心向往之。窃以为,各人境遇不同,自觉之路亦异。依萍之自觉,眼下在于唱好每一首歌,尽己所能,不负所托,亦不负听者之耳。沙龙高谊,只能心领,他日若有机缘,再当请教。
再次感谢何先生一直以来的关注与谬赞。专场之事,还望先生继续捧场指正。
顺颂 时祺
陆依萍 谨上”
这封回信,既表达了感谢和理解(“厚意心领”、“心向往之”),又以充分的、合情合理的理由婉拒(“筹备新曲时间紧”、“堂口规矩避嫌”),同时再次明确了自己的当前定位和“自觉”路径(“唱好每一首歌”),既保持了尊严,也堵死了对方继续劝说或误解的可能。最后不忘将关系拉回“歌者与听众”的专业范畴(“捧场指正”)。
她将信笺封好,交给侍应生,嘱其转交何书桓。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与何书桓的每一次接触,都像是进行一场高强度的心理博弈,需要调动全部的心智去计算、权衡、应对。这比她唱歌、写歌、应付秦五爷和其他客人,都要累得多。
但她也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在一次次这样的博弈中,变得更加清醒,也更加……坚硬。
何书桓收到回信后,会是什么反应?失望?理解?还是更加不甘?
她不知道,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还有新歌要写,有专场要准备,有债要还。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这些最实际、最沉重的东西。任何试图将她拉入更广阔天地的力量,无论包装得多么美好,都可能是将她拖离安全区的危险诱惑。
她必须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至少,在债务还清之前,在拥有足够的底气和实力之前。
窗外的夜上海,依旧灯火辉煌,上演着无数的悲欢离合、机遇与陷阱。而她,陆依萍,只能紧握手中这支笔,和心中那本越来越厚的账册,在属于自己的狭窄轨道上,孤独而坚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