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燕丹一番点拨，嬴政只觉豁然开朗，胸中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带着审视与学习意味的全新视角。
他甚至在脑海中开始盘算，明日再看吕不韦批阅过的奏疏时，该从哪些角度去分析揣摩。
然而，思路一旦从宏大的朝堂棋局中抽离，方才踏入寝宫时看到的那一幕，便又不依不饶地重新浮现于眼前——燕丹斜倚软榻，李信蹲坐一旁，两人之间那种旁若无人的熟稔互动……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极其不爽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再次悄然涌动。
他抿了抿唇，目光落在燕丹手中那个被剥得“体无完肤”、只剩下饱满橘肉的橘子上，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李信为何会在此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燕丹正专注于将最后一缕白色橘络从橘瓣上剔除，闻言头也没抬，自然地回答道：“哦，他啊。愿赌服输呗。大王你那天来得晚不知道，我跟李信再比之前改了赌注的。”
他将剥好的橘肉分出一半，很自然地递到嬴政面前，继续说道：“他赢了，我以安秦君的身份作保，向大王求情，免了他的禁足和抄书；我赢了，他就得给我当一个月的跟班小弟，随叫随到，端茶递水。很明显，我赢了嘛。”
嬴政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半拉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指尖触及微凉的橘肉，听着燕丹轻松的语气，心里那点不痛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
他捏着一瓣橘子，没有立刻吃，而是哼了一声，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脱口而出：“寡人看，他答应跟你比试，又巴巴地跑来‘伺候’你，根本就不是真心认输，纯粹是为了逃避抄写《商君书》！此乃阳奉阴违，规避王命！”
这话说得颇有些强词夺理，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迁怒。
说完，连嬴政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来。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因为这种理由去处置李信。
燕丹正往自己嘴里塞橘子的动作顿住了，他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嬴政。
只见对方面色微窘，眼神飘忽，似乎也有些懊恼于自己方才的失言。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嬴政看着燕丹那双清澈透亮、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养伤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以及那头依旧有些刺眼的利落短发，一种更加直接、更加霸道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理智的束缚。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直直地看向燕丹，用一种近乎任性、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口吻，清晰地说道：
“寡人不喜欢。”
燕丹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不喜欢什么？橘子吗？这橘子挺甜的啊……”
他以为嬴政是在评价水果。
“寡人不喜欢你身边围着太多人。”嬴政打断他，语气执拗，目光灼灼，像是要将眼前的人钉住，“蒙恬蒙毅也就罢了，李信……还有日后可能出现的什么人……寡人不喜欢。”
他往前凑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入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委屈的控诉：
“明明以前……在邯郸，在刚回咸阳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的。”
这话里的含义，远远超出了君王对臣子的掌控欲，透着一股极其私人的、强烈的占有意味。
燕丹彻底愣住了。
他嘴里还含着半瓣橘子，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绷着小脸、眼神却异常执拗认真的少年秦王。
等等……这画风不对啊？
燕丹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小祖宗……难道是因为无法完全掌控朝政，所以产生了某种补偿心理，决定要牢牢把我抓在手里，以确保至少有一个‘东西’是完全属于他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解释合理。
毕竟嬴政现在处境尴尬，权力被吕不韦架空，内心缺乏安全感，转而想要紧紧抓住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人或物，这是很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
自认为想通了的燕丹，顿时心生怜惜，以及一丝诡异的“老父亲”般的责任感。
他立刻放下橘子，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耐心、甚至带着点哄劝意味的笑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大王，您想多了。”
他试图安抚，“李信那就是个打赌输了的苦力，跟蒙恬蒙毅他们不一样的。他们……顶多算是玩伴，或者……嗯，未来的同僚？”
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嬴政的脸色，继续保证道：“您放心，无论以后我身边有多少人，认识多少人，大王您，永远都是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个！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自觉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又安抚了少年君王那颗缺乏安全感的心，简直完美！
然而，嬴政听完他的保证，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加……复杂了。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又像是某种期待落空后的烦躁。
最特别？最重要的？
这些词听起来似乎很顺耳，但……并不是他真正想听到的。
他想要的是“唯一”，而不是“最特别”。
但他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强烈到近乎偏执的独占欲，究竟源于何处。
是源于君王对臣子的掌控？还是源于…更深层、更隐秘的情感？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燕丹，仿佛要透过那双带着安抚笑意的眼睛，看进他的心里去。
燕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住了。
怎么了？
难道我保证得还不够真诚？
这小祖宗的毛也太难顺了吧？！
半晌，嬴政才缓缓移开视线，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他拿起那瓣一直捏在手里的橘子，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没有说话。
甘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开，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味。
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燕丹看着沉默不语的嬴政，心里七上八下，完全摸不准这位少年君王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君心似海啊……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决定还是继续安静地剥橘子比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