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
这两个字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切的渴望。她们背井离乡来到这个穷山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那魂牵梦萦的城市吗?
“快看!车是朝我们这边开过来的!”
一个眼尖的女知青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真的!天哪,难道是我们中有人被哪个工厂看上了?”
“肯定是!不然县里的车跑这山沟里来干嘛!”
议论声此起彼伏,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又期待的骚动。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辆吉普车,仿佛那车上载着她们的全部未来。
何大嘴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了,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服,一边伸长了脖子张望,嘴里还酸溜溜地嘀咕着:“也不知道是哪个狐狸精走了运……”
只有孙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默默地走到那两筐沉重的牛粪旁,弯下腰,重新将扁担扛在了自己瘦弱的肩上。
返城?
那对她来说,是比天还遥远的事情。一个“特务”的女儿,一个“杀人犯”的女儿,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回到柳树湾村,继续当一个农民。
她早就没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想安安分分地挣够工分,填饱肚子。
她挑起担子,迈开脚步,准备继续往前走。
“月儿,你干啥呢!”郭伦兰一把抢过她肩上的扁担,“我来!你歇着!”
她心疼地看着孙月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知道她心里苦。
就在这时,吉普车已经驶到了近前,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车轮卷起的尘土还未散尽,车门就“砰”地一声被推开。
“孙月!孙月!快停下来!”
一个嘶哑又急切的喊声传来。
郭振海书记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许是太过激动,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跟在他身后下车的罗志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郭振海也顾不上道谢,只是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拼命地朝着孙月的方向招手。
“月儿,快!快过来!”
冷风灌了他一嘴,天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知青都愣住了。她们的目光,从那辆威风的吉普车和车上下来的大人物身上,齐刷刷地转移到了那个正挑着牛粪的瘦弱身影上。
她们脸上的期盼和激动,瞬间凝固,转变为一种难以理解的错愕。
怎么会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搞错了吧?她一个特务的女儿,还能提前返城?”
何大嘴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话像是问别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其他知青也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孙月也愣在了原地,她呆呆地看着朝自己拼命招手的郭书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吉普车的后座车门也打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笔挺军装的男人走了下来。他肩上扛着的将星,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光芒。
他没有看任何人,那双深邃的眼睛,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牢牢地锁定在孙月的身上。
孙大来看着那个女孩。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脸上沾着些许灰尘,可那清秀的眉眼,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像,太像了!
跟她的母亲王玉霞,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是那身欺霜赛雪的皮肤,在这灰扑扑的山野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孙大来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侄女走去。
周围的知青们彻底傻眼了。她们虽然不认得军衔,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气势,骗不了人。这个军官的级别,绝对小不了!
他……他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孙月?
一种荒唐的猜测在何大嘴等人的心里冒了出来:难道……是看上孙月了?
“大伯,到底……怎么回事?”
孙月被这阵仗吓到了,她放下扁担,不安地绞着衣角,小声问着跑到跟前的郭振海。
郭振海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喘着粗气,一把拉住孙月的手,指向身后走来的那个高大军人。
“月儿,傻孩子,这……这才是你大伯!你的亲大伯!”
说完,他识趣地往后退开一步。
孙大来正好走到孙月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看着女孩眼中那与生俱来的戒备和茫然,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月儿!”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我是你的大伯。我叫,孙大来。”
孙月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大伯?孙大来?
她的亲大伯,不应该是个潜逃多年的国民党大特务吗?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一位解放军的高级军官?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的大脑瞬间宕机。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那国字脸,那浓黑的眉毛,那深邃的眼神……除了岁月留下的风霜和那股令人敬畏的威严,分明和自己的父亲孙大成,有着七八分的相像!
她不需要再求证什么了。
血脉的连接,是这世上最无法伪装的东西。
真的是大伯!他还活着!他不是特务!
一瞬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恐惧、不甘、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这些年,因为“特务家属”这个身份所受到的所有白眼、欺凌和指指点点,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大伯——!”
孙月再也控制不住,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幼鸟,猛地扑进了那个宽厚而温暖的怀抱,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军大衣里,放声大哭。
“大伯……你……你不是国民党特务……你是解放军……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十八年来所有的苦楚,都化作滚烫的泪水,倾泻而出。
“孩子,是,孩子啊……”
孙大来紧紧地抱着怀里颤抖的侄女,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军人,此刻也是虎目含泪,哽咽难言。
他轻轻拍着孙月的后背,红着眼眶,转过头,目光如电,扫过旁边那群目瞪口呆的知青。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都听好了!我叫孙大来,曾经是组织派去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我不是什么国民党特务,我是革命的功臣!”
他顿了顿,抱着孙月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警告。
“我的弟弟孙大成,因为我的关系,被错划身份,蒙冤多年!我的侄女孙月,她是革命功臣的女儿!不是什么特务的女儿!”
“从今天起,你们都给我把眼睛擦亮点!谁要是再敢因为这件事歧视她,对她指指点点,我孙大来,第一个不答应!”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所有知青的耳边轰然炸响!
何大嘴只觉得两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她脸色煞白,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手脚冰凉。
革命功臣的女儿?
一个……一个少将的亲侄女?
她刚刚……她刚刚都说了些什么?骂她是狐狸精?说她给郭书记当小老婆?还要劈了她的臭嘴?
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批斗、被送去劳改的下场。
其他几个刚刚跟着起哄的女知青,也是个个面如土色,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
她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任由她们欺负、从不还嘴的孙月,竟然有这样一位通天的大人物做靠山!
再回想起刚才孙月抄起扁担时那副要拼命的架势,她们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后怕。那不是装出来的凶狠,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骨子里最后的反抗!
她们之前嘲笑她,欺负她,不过是仗着她“身份不好”,无依无靠。可现在,这最大的“污点”,却成了最耀眼的光环。
她们引以为傲的“贫下中农”出身,在这位战功赫赫的开国将军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郭伦兰也惊呆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惊喜。她看着抱头痛哭的叔侄俩,又看了一眼旁边那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长舌妇,只觉得胸口那股恶气,出得畅快淋漓!
该!让你们狗眼看人低!
雪花,不知何时下得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地落在人们的肩上、头上。
可此刻,孙月再没有感觉到寒冷。
何大嘴等人,她们只觉得后背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冒,比这冬雪还要冰凉。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会开玩笑?一个她们眼里的“黑五类”子女,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她们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存在。
巨大的身份反转,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