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的烛火,常至三更方熄。雍正伏案的身影,在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与堆积如山的各地密折、海关奏报间,显得愈发沉凝。他指尖划过地图上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从辽东到琼州,从江浙到闽粤,最后落在那片被标注为“南洋”、“东洋”、“西洋”的浩瀚蔚蓝之上。
青莲莲子于丹田缓缓旋转,吞吐的已不止是紫禁城的“秩序”与“混沌”,更隐约牵连着这地图所代表的、更为广袤而充满未知生机的世界本源气息。《清静宝鉴》心镜之中,映照的不仅是朝堂奏对、后宫琐细,更有戴铎通过十三行、传教士、海商等隐秘渠道搜集来的海外诸国风物、物产、海船、火器之讯息碎片,虽模糊杂乱,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窗口。
“荷兰夹板船,巨舰利炮,纵横南洋……英吉利商馆,于广州求开贸易,其钟表、呢绒、乃至所谓‘自鸣钟’、‘千里镜’,精巧异于中土……日本锁国,然长崎一地,唐船往来,输入我生丝、药材,输出其金银、铜料……南洋吕宋、爪哇,地沃产丰,闽粤之民泛海谋生者众……”
雍正合上一份来自广东巡抚杨文乾的密折,其中详述了粤海关税收连年增长,洋商云集,但也提及“夷人骄悍”、“海疆不靖”、“走私猖獗”等弊。他闭目沉思。皇考康熙朝虽开海禁,设四海关,然主旨仍在“怀柔远人”、“管理夷务”,且时有反复。朝中衮衮诸公,大多仍视海外为蛮荒,重陆轻海,对滚滚而来的白银与潜在威胁,要么懵懂,要么刻意忽视。
“不行。”雍正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他既掌乾坤,又得青莲本源之助,岂能如常人般固步自封?这万里海疆,是天险,亦是通途;是屏障,亦可能是软肋。海外之物产、技术、乃至白银,若能善加利用,可富国强兵;若放任自流或一味禁绝,则必生祸患,或利权外泄,或遗患子孙。
“戴铎。”他沉声唤道。
“奴才在。”戴铎悄无声息地近前。
“朕着你留心海事,可有新得?”
“回皇上,福建水师提督蓝廷珍密报,近日于台湾海峡巡缉,捕获数艘武装走私南洋米谷、私运内地生丝出洋之‘大舶’,船坚炮利,不类寻常海匪,疑有西夷或日本背景。另,广州十三行总商伍国莹(虚构)辗转递来消息,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大班,屡次请求扩大贸易品类,并希望能于珠江北岸划定一小块区域,作为其商馆货栈专用,其心恐不止于商。”
雍正冷笑:“夷人贪得无厌,乃其本性。然我朝岂是宋明?”他踱步至地图前,“水师要加强,沿海炮台要修缮增筑,走私要严厉打击,此乃守土之责。然,仅防守不足以治本。海关税收,乃国之大利,须得牢牢掌控,涓滴归公。传朕旨意:设‘海关事务衙门’,直属户部,朕亲自过问。选派精干旗员及可靠汉员,分赴粤、闽、浙、江四海关,会同当地督抚,彻底清查历年账目,厘定新章。 首要者,统一税则,杜绝对洋商、行商之随意加派与私下减免;其次,严查走私,不论洋商华商,一体缉拿;再次,于广州、厦门、宁波三地,择址建‘夷馆区’,准其集中居住贸易,便于管理,亦防其与内地勾连过深。”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另,着内务府造办处、工部,精选巧匠,秘密研究、仿制西洋传来之自鸣钟、千里镜、乃至火器图纸。可重金延请技艺精湛之西洋匠人(须身家清白、愿遵我法度者)入京指导。此事机密进行,档案单独封存,仅限朕与极少数人知晓。”
“再有,命沿海各省督抚,暗中查访通晓海外地理、语言、贸易之人才,无论出身,确有所长者,密报上来,朕或有用。 闽粤等地出海谋生之民,官府亦需登记在册,晓以利害,许其正当往来,但严禁勾结外夷、为害海疆。”
戴铎一一记下,心中凛然。皇上这是要将海外事务,从简单的“夷务管理”,提升到关乎国库、边防、技术乃至人才储备的战略层面。步步为营,既加强控制,又暗藏进取之心。
“此事千头万绪,阻力必大。朝中那些老夫子,怕是要骂朕‘重利轻义’、‘舍本逐末’了。”雍正嘴角微扬,带着一丝讥诮,“无妨。新政推行至今,朕还怕几句议论?你且先去办,记住,稳、准、密。”
“奴才明白!”戴铎领命欲退。
“慢着。”雍正叫住他,忽然话锋一转,“直郡王(胤禔)、废太子(胤礽)、诚郡王(胤祉),幽禁多年,近况如何?”
戴铎一愣,谨慎回道:“回皇上,三位爷……皆在指定处所,有专人看守。直郡王每日读书练武,偶有怨言。废太子……精神时好时坏,多沉溺酒色。诚郡王则终日与书籍碑帖为伴,不同外事。”
“嗯。”雍正沉吟片刻,指节在紫檀案几上轻轻叩击,“传朕旨意:皇考驾崩,朕心哀恸,然念及骨肉亲情,手足连枝。直郡王胤禔、废太子胤礽、诚郡王胤祉,虽曾有失,幽禁思过多年,亦当有悔悟之心。今特旨开释,复其宗室身份,赐还部分府邸器物。”
戴铎心中剧震,猛地抬头,却见皇帝面色平静,眼神深不可测。释放这三位,尤其是废太子和前朝的政敌直郡王?皇上这是……
“然,”雍正接下来的话,解开了他的疑惑,“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朕之兄弟,皆天潢贵胄,饱读诗书,岂可终日闲散,徒耗俸禄? 着:直郡王胤禔,于兵部行走,协理西北军需转运、驿站整顿事宜。废太子胤礽,文学素优,着其入翰林院,领修《圣祖仁皇帝实录》之责,兼整理内府藏书。诚郡王胤祉,博学多闻,精于算学、乐律,着其入钦天监、会同馆行走,协理历法修订、外藩朝贡文书通译之事。 每人朕皆会指派得力属员‘辅佐’,一应用度开支、文书往来,皆需按例报备。”
戴铎恍然大悟,背后沁出一层细汗。皇上这是明放实控,化废为用!将这三个身份敏感、曾具威胁的兄弟放出来,置于眼皮底下,给予看似体面实则繁琐、或容易得罪人、或需要极度细心不易出错的差事,并派人“辅佐”(实为监视)。他们重获自由,甚至得到差事,对皇恩必然感激涕零(至少表面如此),至少短期内绝不敢再行悖逆。而皇帝则借此彰显仁德,安抚宗室旧人,更将潜在的不安定因素,转化为可以驱使的“牛马”,让他们在具体事务中消耗精力,发挥些许余热,甚至可能成为制衡其他势力的棋子。
此计可谓一石数鸟,深谙御下之道。
“皇上圣虑深远,奴才拜服。”戴铎由衷道。
“去吧。旨意要明发,差事要派实,辅佐的人要选好。告诉他们,这是朕给的机会,望他们洗心革面,实心任事,以报皇考在天之灵,亦不负朕手足之情。若再有不轨……”雍正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分明。
“嗻!奴才即刻去办!”
旨意下达,朝野再次震动。释放胤禔、胤礽、胤祉,出乎所有人意料。然而细看那安排,又让人不得不叹服新帝手段之老辣。
直郡王府,胤禔接到旨意,愣怔良久,抚摸着久违的郡王冠服,百感交集。他本已心灰意冷,以为要老死禁所,不想竟有重见天日之时。虽派了个繁琐且易出错的军需转运差事,还有“辅佐”之人如影随形,但比起高墙内的绝望,这已是云泥之别。他朝着紫禁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心中复杂难言,但那份绝处逢生的感激与对皇权的敬畏,却是实实在在的。
毓庆宫(已改为幽禁之所,今开释),胤礽形容憔悴,接到旨意时双手颤抖,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修书?整理藏书?这对他来说,几乎是唯一能做的、也是相对体面的事了。他跪地谢恩,泣不成声,多年的愤懑、不甘、癫狂,似乎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对皇弟“宽宏大量”的感戴。至少,他能离开这牢笼,触摸到真实的书籍与阳光了。
诚郡王府,胤祉是最平静的。他本就醉心学问,幽禁与否,对他区别不大。如今能去钦天监、会同馆,接触历法、外文,正合他意。他规矩地叩谢皇恩,心中明白这是皇帝的控制与利用,但也接受这份“各取所需”。能安安静静做学问,已是大幸。
朝臣们见此,对新帝的权术与胸襟(或说掌控力)有了更深的认识。释放政敌,并加以利用,这份自信与手腕,远超寻常帝王。
养心殿内,雍正听着戴铎关于三人反应的禀报,神色无波。青莲心镜映照着他们的感激、谨慎、乃至深藏的复杂情绪,清清楚楚。
“海外之策,需徐徐图之,以实利驱之,以强权慑之。”
“兄弟之辈,需牢笼用之,以恩威并施,化威胁为助力。”
他提笔,开始批阅关于海关新章的具体条陈。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御案一角,也照亮了地图上那片无垠的蓝色海洋。
内政、外交、驭人、拓疆……
这皇帝的棋局,每一步,都需落子无悔,算无遗策。
而执棋者的目光,已越过宫墙,越过海岸,投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第85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