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夫的“厚礼”,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也更出乎意料。
弘晖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烧热退尽,能下地蹒跚走几步,小脸上也重新有了孩童的光泽。宜修感激涕零,对着吴大夫千恩万谢,甚至私下恳求王爷能让这位“神医”多留些时日,以防反复。
胤禛(青荷)准了,并让高无庸送去了丰厚的诊金和几匹上好的料子,言明是给吴大夫及其孙女裁制新衣。吴大夫诚惶诚恐地收下,对高无庸越发恭敬。
就在弘晖病愈约莫十日后的一个傍晚,吴大夫趁着给弘晖请平安脉的机会,屏退左右(只留宜修信任的一个老嬷嬷),面色极其凝重地压低声音对宜修说:“侧福晋,有些话,老朽不知当讲不当讲。”
宜修心头一紧:“大夫请讲。”
吴大夫迟疑片刻,从随身的旧药箱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小布包,里面是几缕暗褐色的、几乎与尘土混在一起的药渣。“这是老朽前些日子,在清理大阿哥先前呕出的秽物及药渣时,无意间发现并特意留下的。这药渣的气味和形态,与太医们所开方剂中的药材,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他将药渣凑近烛火,指点着:“您看这几缕,色泽发黑,质地异常黏腻,虽经胃液腐蚀,仍能辨出些许原形,像是……像是某种金石或矿物类药物碾磨极细后混入的,绝非治疗小儿风寒惊厥的常药。而且,老朽仔细回忆大阿哥初病时的脉象与症状,那反复不退的高热、惊厥,尤其是持续不退的脘腹胀满,若单是风寒积食,不该如此顽固凶险。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除非在风寒积食之外,还掺入了少量能扰动心肝、加重热势、且不易被察觉的……他物。此物剂量必是极微,否则早已致命,但其性峻烈,缠夹在寻常汤药中,便足以令稚子之躯雪上加霜,病症迁延反复,寻常消导清热之药难以奏效。”
宜修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那几缕药渣,仿佛看见了毒蛇猛兽。她不是无知妇人,吴大夫虽未明言,但那“他物”、“金石矿物”、“扰动心肝”等词,已经在她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有人,在她儿子的药里,做了手脚!是那些太医?还是……熬药的、伺候的奴才?甚至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几乎将她淹没。
“此事……此事可有确凿证据?除了这药渣,还有何人知晓?”宜修的声音都在发颤。
“老朽不敢妄言,仅凭药渣与症状推测。此事除老朽与侧福晋,以及门外这位嬷嬷,再无第四人知晓。药渣来源,也仅有老朽清楚。”吴大夫谨慎地回答,将药渣重新包好,递还给宜修,“此物还是由侧福晋亲自保管为好。老朽只是觉得……大阿哥既已好转,此事或可提醒侧福晋,日后在饮食医药上,需更加……谨慎万分。老朽职责已尽,明日便该向王爷和侧福晋辞行了。”
他这是在明哲保身,点到即止,绝不深入。但也将一颗怀疑与警惕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宜修心里。
宜修颤抖着手接过药渣布包,如同捧着炭火,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看着吴大夫,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感激、惊恐、愤怒、无助。“多谢……多谢吴大夫救命之恩,提点之恩。此事……本福晋知道了。明日送大夫出府,必有重谢,也请大夫……务必守口如瓶。”
当夜,宜修独坐灯下,对着那包药渣,彻夜未眠。怀疑的毒蛇在她心中噬咬。是谁?谁会害她的弘晖?弘晖若没了,对谁最有利?纯元刚刚有孕……若是男孩……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却又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她想起纯元入府后,王爷待她的不同;想起自己因家世稍逊、又非嫡出,在府中处处需看嫡福晋脸色的憋闷;想起弘晖病重时,王爷虽也关心,但更多的心思似乎放在了朝堂和……纯元的胎上。
难道……就因为自己儿子挡了别人的路?就因为这嫡庶尊卑?!
她不敢再深想,却已将怀疑的矛头,隐隐指向了正院。而这份无法宣之于口、又无确凿证据的猜忌,如同最烈的毒药,将原本或许只是淡淡的竞争之意,彻底催化成了深埋心底的恨意与恐惧。她对纯元,不再仅仅是妹妹对姐姐、侧室对正室的复杂情感,更增添了一份“你或你的势力可能害我儿子”的血仇阴影。
这,正是胤禛(青荷)通过吴大夫之手,送给宜修和整个后院的一份“厚礼”——一颗精心培育的、名为“猜忌”的种子。它未必会立刻开花结果,但已深深扎根,只需些许养分,便能长成足以撕裂表面和睦的荆棘。
数日后,吴大夫带着胤禛(青荷)额外赏赐的一笔足够他孙女安稳度日的银钱,以及高无庸“友好”的叮嘱(关于闭紧嘴巴的提醒),悄然离开了雍亲王府,仿佛从未出现过。
前院,戴铎带来了关于年羹尧的最新、也是最关键的消息。
“王爷,川中急报。年羹尧与高其倬关于边界矿藏及土司的争端,近日骤然升级!高其倬以‘巡抚越权、激生边衅’为由,联合当地几位土司头人,上奏弹劾年羹尧‘跋扈专擅、意图不轨’,所列罪状竟有十余条之多,其中不乏夸大其词,甚至有些明显是罗织构陷!奏折已通过特殊渠道直送御前,据说……八爷在背后使了大力气。”戴铎语气急促,“年羹尧得信后暴怒,已连夜写就辩疏,并秘密派了心腹家将,携带重礼和密信入京活动。线人报,那家将离川前,年巡抚曾密嘱,若八爷那边敷衍或无力回护,可设法……试探接触四爷府上戴先生的门路。”
胤禛(青荷)眼中精光爆射!等了这么久,火候终于到了!年羹尧被高其倬(及背后的八爷党)逼到了墙角,急需强有力的奥援。八爷党此刻或许因各种原因(如更支持十四弟,或觉得年羹尧尾大不掉)未能全力相护,甚至可能顺势打压,这便给了自己绝佳的机会。
“那家将何时到京?如何联系?”胤禛(青荷)沉声问。
“最迟五日内必到。联系方式,线人已通过川中那位族亲,巧妙透露给了年府的心腹管家,对方心领神会。只是……王爷,此事风险极大。若被八爷察觉我们暗中接触年羹尧,恐招致疯狂报复。且年羹尧此人,桀骜难驯,即便此时求助,也未必真心归附。”戴铎不无担忧。
“风险与机遇并存。”胤禛(青荷)语气决断,“八哥此刻重心在十四弟和朝堂舆论,未必能面面俱到。至于年羹尧……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他此刻最需要的,不是空口许诺,而是实实在在能帮他在御前说话、化解危机的力量。隆科多九门提督的身份,足以传递一些‘消息’;本王在皇阿玛面前‘客观公允’的边务见解,或许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踱了两步,迅速决断:“这样,戴先生,你亲自安排,在京郊找一处绝对安全、与王府毫无明面关联的隐秘庄子。待年府家将到京,秘密接至那里相见。你不必出面,让一个可靠且面孔生的门人去谈。告诉他:第一,弹劾之事,王爷已有耳闻,高其倬奏章中某些夸大不实之处,不难辨析;第二,王爷可设法通过可靠渠道,将年巡抚历年经营川边、安靖地方的实绩,以及此次争端原委的另一种‘客观’陈述,递到该看到的人面前;第三,提醒他,皇上最忌边疆大吏不和,此事关键不在于谁对谁错,而在于如何让皇上看到‘顾全大局、愿受节制’的态度。若年巡抚的辩疏中,能适当‘自省’些许无关痛痒的‘急躁’之过,强调愿与邻省协同、一切听候朝廷裁断的忠心,或许比一味辩驳攻讦更为有效。”
他这是要教年羹尧如何写一份更聪明、更能打动康熙的辩疏,同时提供情报和潜在的疏通渠道。不求立刻收服,只求建立联系,施加影响,让年羹尧欠下一个大人情。
“另外,”胤禛(青荷)补充,“告诉那家将,此事机密,万勿泄露。王爷此举,纯粹是敬重年巡抚为国守边之劳,不忍见其被小人构陷,亦是出于边务大局考量,并无他意。王爷依旧是‘天下第一闲人’。”
戴铎深吸一口气:“王爷算无遗策,奴才这就去办。”
后院西小院,两位新格格“安静抄书”的日子,也被胤禛(青荷)有意打破了。
他先是“偶然”路过西小院附近,似乎对院内一株老腊梅开了兴趣,驻足观赏了片刻。次日,便让高无庸给两位格格各送了一本新出的、颇受文人雅士推崇的诗集,说是“见你们抄书辛苦,可换换心境”。东西不贵重,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王爷注意到她们了。
又过了几日,胤禛(青荷)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忽然问高无庸:“近日可还太平?”高无庸会意,禀报说两位格格都很安分,李格格偶尔会向管事的嬷嬷请教一些京中时兴的花样,乌雅格格则向护卫请教过两次射箭的姿势(在院中空地上,无弓无箭,只是比划)。
“倒是有心。”胤禛(青荷)不置可否,“明日让乌雅氏过来一趟,本王记得德妃娘娘提过她弓马娴熟,正巧前儿得了一张不错的骑弓,放着也是放着,赏她吧。顺便……问问她阿玛在旗营中的差事可还顺遂,就说本王随口一问。”
他选择先接触乌雅氏,是因为其包衣佐领的出身更直接关联旗下武力,相对简单。赏弓是借口,询问其父差事,则是释放笼络信号,也是了解其家族现状和潜在价值。至于李文秀,江南织造的关联更复杂,暂且继续“温婉抄书”即可。
高无庸心领神会。很快,乌雅格格塔娜受宠若惊地来到书房外间,恭恭敬敬地领了赏,回答了关于阿玛差事的询问(无非是些寻常话),离开时,眼中却闪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期盼。王爷问起她的家人了!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消息自然如风般传开。正院纯元处,听闻只是赏了张弓,问了句家常,略略安心,只道王爷或许是一时兴起,或是看在德妃面子上稍加抚慰。侧院宜修,却因弘晖“被害”的疑云未散,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闻讯后沉默良久,对身边心腹嬷嬷叹道:“新人……终究是新人。王爷的心思,越发难测了。” 忧虑更甚。
胤禛(青荷)稳坐钓鱼台。他像最高明的园丁,精准地控制着光照与风雨。对宜修,播下猜忌的种子;对年羹尧,抛出救命的绳索;对新人,给予细微的瞩目。每一步都看似随意,却都精准地落在棋盘的关键点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潭表面沉寂的湖水,底下已是暗流汹涌,只待那最终搅动乾坤的时机到来。
(第79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