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九明骑着二八大杠载着陈春梅“双回门。
他腿上的假肢与车架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咔嗒”声,蹬车时身子始终向一侧微倾,每一次踩踏都透着刻意的用力,远不及常人那般舒展利落。
陈春梅坐在后座,双手死死攥着车座边缘,目光落在他僵硬晃动的背影上,心里又酸又沉,说不出的憋闷。
陈家早早就备好了宴席,还请了几位至亲好友作陪。
陈母兴高采烈地从女儿手里接下了不菲的礼品,陈父把李九明让进屋后,便不住地夸赞女婿:“这可是在部队救过人的大英雄,还吃着皇粮,多有出息!” 。
至于“英俊潇洒”,本就是肉眼可见的模样,倒不用他多费口舌。
在陈父眼里,满是嫁得好女儿的骄傲与自豪;
一众亲朋看着陈春梅,也都透着掩不住的艳羡——在他们看来,农村小姑娘能嫁给这样一位吃皇粮的英雄,分明是高攀了。
宴席间隙,陈母悄悄把女儿拉到一旁,低声问:“九明待你咋样?没受委屈吧?”
虽说结婚前,她把新婚之夜的一些事情和女儿说了,但毕竟女儿年轻,女婿又截了肢,怕她不适应,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殊不知,此刻的陈春梅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昨晚李九明的粗鲁行径,今早李家三口人看她时的怪异眼神,再加上刚才他骑车时假肢带来的滞涩与沉重,像一块块石头压在她心上,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可这话,她怎好对娘说?只能强装笑颜,敷衍道:“挺好的,娘放心。”
听了女儿的话,陈母悬着的心落了地,脸上满是欣慰。
当天晚上,回到李家的陈春梅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心里满是紧张,生怕昨晚的一幕再次上演。
可今晚的李九明没喝酒,他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倒头便睡了。
陈春梅原本对新婚期间的那点期盼,早已被连日的压抑冲淡,此刻反倒因这平静松了一口气。
第三天,陈父带着儿子一同来到了李家——按新婚的规矩,这是来“瞧亲”的,特意过来看看刚出嫁的女儿在婆家过得好不好。
李叔李婶格外重视,特意请来了大队书记杨怀书、生产队长杨怀邦,还有陈国强等几位当地有分量的人作陪。
陈父见状,一脸受宠若惊,看向李家的眼神里全是满意,只觉得女儿嫁对了人家。
当天晚上,李九明喝了些酒。酒劲上涌,他又变回了新婚之夜的模样,再次粗鲁地蹂躏了陈春梅。
完事之后,李九明倒在一旁,瞬间便鼾声四起。
陈春梅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这难道就是新婚该有的日子吗?她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满心期盼的婚姻,如今只剩无助,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
婚假刚过,李九明便去上了班。
家里只剩陈春梅和公婆朝夕相处,不管是李叔李婶日常主动跟她搭话,还是李九明下班回家后和她说话,她都会瞬间绷紧神经,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死死避开对方的目光,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敢顺畅回应。
李叔李婶看她这般模样,只当是刚嫁过来的小姑娘脸皮薄、性子腼腆,心里虽觉得有些怪怪的,却也没多往别处琢磨。
到了吃饭的间隙,一家人围坐桌边,李叔李婶常会拉着儿子低声叮嘱几句,无非是上班注意安全、在单位谨言慎行的家常话。
可在陈春梅眼里,他们每一次的低声交谈,都仿佛在议论自己那落红的不堪;每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像是在看着自己被李九明粗鲁对待的模样。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庭互动,在她心里却成了针芒,字字句句、每一道眼神都精准戳着她的痛处。
她身上的隐痛早已消散,心里的创伤却一天比一天深——哪怕是一次寻常的抬眼、一句模糊的交谈,她都会瞬间神经质地绷紧全身,肩膀下意识地缩起,手指死死抠着桌沿,心脏猛地一缩。
被李九明粗鲁蹂躏的画面会瞬间冲破心理防线,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当下,仿佛这一幕幕都赤裸裸地暴露在李家一家人面前。
无边的屈辱与羞耻瞬间将她淹没,让她连呼吸都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一眼。
只有当她一个人躲进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所有目光与声响时,陈春梅才能稍稍放下心来,紧绷的神经得以短暂舒缓,脸上才会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轻松。
可这份轻松撑不了多久,一想到往后还要日复一日面对这样的生活,她的心便会重新沉下去,被无边的惶恐与绝望牢牢笼罩。
陈春梅心底的阴影,像一块浸了寒的冰,久久化不开,直到她与隔壁陈国强一家渐渐来往,才终于透出一丝暖意。
两家本就是紧挨着的邻居,院墙只隔了三尺远,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虽说李九明和陈国强之间有了嫌隙,男人们碰面都少言寡语,可这并不妨碍女人们的往来。
陈春梅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虽说心里压着满肚子的委屈和迷茫,但爱热闹的天性不变,在李家是处处拘谨,闲暇时却总爱往陈国强家跑。
他们一家三口,性子都比较直爽。特别是张大妮,人很热络,说话又温和,再加上与陈春梅年龄相仿,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速成闺蜜。
那天午后,院里的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两人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彼时张大妮还在坐小月子,气色虽稍显苍白,却依旧难掩清秀模样;
陈春梅眉眼俊俏,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两个年轻俊俏的女人并肩坐着,沐浴在柔和的日光里,安安静静地说着话,倒像一幅温润优美的风景。
陈春梅攥着衣角,指尖微微发颤,犹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眶,声音细细的,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和迷茫:“大妮姐,我……我想问你,结婚那晚,男人都那么粗暴吗?女人那事时都……都那么疼吗?还有……还有那天晚上,女人不都该……该淌点血吗?男人还能拿着它跟……跟爹娘讲这事?这话咋好意思说……说得出口啊?男人是不是都特别看重这东西啊?公婆也都看重它吗?”
这话一问出口,陈春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连耳根都发烫,手指死死绞着衣襟,肩膀微微发颤,不敢去看张大妮的眼睛:“我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是说我们家九明哥。”
看着陈春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张模样,张大妮手里的手帕猛地一顿,心里当即明白了大半——李九明想必是在无辜的陈春梅身上,找回当初与陈小芳在一起时没能得到的清白遗憾。
可这些话,她怎能对陈春梅明说?这无疑是在姑娘心上再扎一刀。
她看着陈春梅瑟缩不安的模样,满心满眼都是疼惜,伸手轻轻揽了揽她的肩膀,声音柔得像春风:“春梅,好男人疼媳妇还来不及,哪会那样粗暴待你?许是新婚头……头一回,男人有点急不可耐,没顾上女人的感受罢了。”
说着,她抬手轻轻捏了捏陈春梅发烫的小脸,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笃定:“至于公婆那边,说实话,哪朝哪代的公婆,大多都看重儿媳妇的清白,这也是老辈人心里的老规矩。”
“但看重归看重,这可都是小夫妻俩的私密事,做儿子的哪有把这种私事特意跟父母说的道理?也许……也许是你多心了呢?”
她顿了顿,继续柔声开解:“夫妻之间的事,本就该是温柔的、心甘情愿的,哪能让女人受那么大罪?那晚留下的痕迹,也不是说非要怎么样,更不该当成话题往外传,哪怕是家里人。”
“许是九明没当回事随手拿着,被李叔李婶无意中瞥见的,未必是特意要念叨。只是那样的私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和爹娘讲总是不妥的,也难怪你心里不舒服。”
她没提李九明的过往,也没戳破李家的心思,只顺着陈春梅的一连串疑问,先安抚她的疼痛与委屈,再解释老辈人的观念,最后帮她找台阶开解,逻辑更顺畅自然。
她告诉陈春梅,不是所有男人都这般不懂分寸,她的疼痛和害怕都该被心疼!
往后的日子里,张大妮总借着拉家常、做针线的由头,陪着陈春梅说话,听她倾诉心里的害怕和不甘,再用朴实的道理开导她。
让她知道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不必为别人的错苛责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张大妮耐心的陪伴和开导下,陈春梅心里的那块寒冰渐渐消融。
她不再总想着那些不堪的过往,与人说话时,也敢偶尔抬起头了,眼里的惶恐少了些,多了几分释然。
那段沉重的阴影并未完全消失,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压得她喘不过气,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这世上还有人懂她的苦,愿意护着她的难。
转眼便到了春节前夕,村里的空气里渐渐飘起了年味儿,家家户户开始扫尘、备年货,偶尔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冲淡了冬日的萧瑟。
可这份热闹,却与两家的心事格格不入——陈春梅虽渐渐走出阴影,却依旧对李九明有着本能的疏离;而陈小芳家的院子里,却总是一片沉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提醒着旁人这家的艰难。
陈小芳怀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行动越发不便,夜里起夜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她本就身子单薄,怀着孩子后更是虚弱,每一次起身都要扶着墙,慢慢挪动脚步,生怕动了胎气。
春节前的夜,寒风像带了刃,刮过村巷时卷着枯草碎屑,呜呜地响。
李九明下班后天色还没暗透,就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往陈小芳家去,假肢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空旷的田埂上格外清晰。
他口袋里揣着五块钱,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两斤红糖,这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算得上是稀罕物。
他在陈小芳家院外的老槐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星辰寥寥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上,寒辉洒得地面泛着冷光。
院墙内偶尔传来小芳娘轻声的叮嘱,“慢点走,别摔着”,他却如芒在背,双手攥得发僵,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颤抖。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有多冒昧,可陈国强的叮嘱,自己心里的愧疚像野草般疯长,不做点什么,他夜里根本合不上眼。
不知等了多久,他听见院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陈小芳裹着件旧棉袄从屋里出来。
她身形比记忆中臃肿了些,宽松的衣料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肚子,走路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腰,脚步缓慢而沉重。
她走到屋外的厕所里,刚站稳身子,就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李九明的心猛地一揪,像被寒风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慌忙把头扭向一边,盯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不敢再看——那曾经灵动爱笑的姑娘,如今被岁月和境遇磨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满身的疲惫与憔悴,而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直到陈小芳上完厕所,转身往回走,脚步声轻缓地踩在冻土上,他才鼓足勇气,从树后挪出来,喉咙发紧地喊了一声:“小芳。”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寂的冬夜,在凛冽的寒风中格外刺耳。
陈小芳的脚步瞬间停住,浑身猛地一震,背影僵得像块冰。
她没有立刻回头,肩头微微耸动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来。
昏暗中,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曾经清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麻木与哀伤。
走到她面前,他没等她开口,“咚”的一声便双膝跪地,假肢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颤。
他手里的粗布口袋掉在地上,红糖的甜香顺着寒风飘了出来,却怎么也冲淡不了空气中的尴尬与沉重。
“小芳,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我实在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双手死死抓着泥土,指甲缝里都嵌进了尘土,“可我也有难处啊!爹娘天天以死相逼,说你要是进了监狱,我们李家就抬不起头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似的割人,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你那十五年的徒刑……我真的扛不住了,我当时快被压垮了。”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眶通红地望着她:“我知道我浑,我不是人,我背弃了我们的誓言,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小芳,你就原谅我吧,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孩子……”
陈小芳站在原地,望着脚下这个曾经许诺要相守一生的男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刷刷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特别想质问他当初对陈国强说“是小芳故意隐瞒过去”的谎话是否心安——可话到嘴边,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已经成了别人的新郎,领了结婚证,成了陈春梅的丈夫。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就像国强娘当初劝她的那样:“变心了就变心了。”
质问,不过是徒增难堪。
她全程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寒风刮过脸颊,带走眼泪,留下刺骨的凉。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心里的委屈与愤怒像火山般积压着,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李九明见她不说话,只是流泪,心里更慌了,又往前跪挪了半步,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自己的无奈,爹娘的阻挠、村里的闲言碎语、对十五年徒刑的恐惧,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扛不住”“没办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能用苍白的辩解祈求原谅。
可他没说的是,当初小芳无怨无悔的付出,以及他的海誓山盟,他向现实低了头,其实也还有别的选择。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陈国强拎着一个竹篮走了过来,里面装着十几个鸡蛋。
他是放心不下陈小芳,特地过来看看,却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李九明见是陈国强,脸上现出一阵尴尬。
陈国强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没去看跪在地上的李九明,只把竹篮递到陈小芳面前,声音沉缓:“小芳,多吃些鸡蛋,补充些营养。”
李九明抬头望向陈国强,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
他咬着牙,不顾假肢与残肢摩擦带来的酸胀不适,跪在地上艰难的朝陈小芳挪去。
那几步挪得踉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假肢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地,惊得不远处的狗叫了两声,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哽咽着继续说道:“小芳,我知道你的难处,那天我已经和国强哥说了。以后,我每月都会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让国强哥转交给你,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往后孩子长大,我也会一直管着。孩子是无辜的,不能让他一直受苦。”
他捡起地上的粗布口袋,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五块钱,一起递到她面前。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和鼻涕,声音带着哀求:“我知道这弥补不了什么,但至少能帮你度过些难关。小芳,你就当看在孩子的份上,收下它行不行?”
陈国强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