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那枚写着“查夜禁”的竹片重新卷起，放入铜管，压回浑天仪底座下方。烛火在他指节上掠过一道微光，他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轻轻拨动了案角的司南盘，使其指向西北偏北的位置——那是影密卫总署与城西废坊之间的夹角。
他已确认，昨夜三更前后，有四名未登记之人从西城墙排水渠潜入，沿旧陶工巷道行至废弃民宅区，在一处塌顶院落短暂停留半个时辰后原路折返。巡防记录中对此只字未提，但军情房暗桩在换岗交接时漏出口风，称“西坊夜烟复燃”。
这本不该引起注意。可连续三日，同一时间，同一路径，哪怕再隐蔽的组织，也会留下痕迹。
陈砚提笔，在空白竹简上画了一条横线，两端标注“博浪沙”与“西郊”，中间以三点连接：陶坊、排水渠、破院。他在第三点旁加注：“易围难逃，宜诱敌聚歼。”
他放下笔，唤来近侍，命其将三日前的巡防日志副本送往少府库房归档，并特意叮嘱：“记得让赵高中车府令的心腹见过。”近侍领命而去。
不到两个时辰，消息便传回偏殿。
赵高亲自去了影密卫值房，调阅了过去十日所有关于“民间异动”的报备文书。他在看到“西坊烟火复现”一条时，停顿良久，随后下令增派两队密探彻查该地过往出入人员名单。
陈砚坐在御案后，听着内线回报，脸上无甚表情。他知道，单靠这点线索，还不足以让赵高动手。此人行事谨慎，若无利可图，宁可按兵不动。
当日下午，他在朝会间隙召见一名少府小吏，当众询问：“前朝逆党所藏兵器，是否仍有遗留于官署废仓？”并责令三日内上报清查结果。
这话本不必说得如此直白。但他就是要让这句话传出去。
果然，当晚就有密报传来：赵高连夜召集亲信，在寅时三刻进入影密卫秘堂，调出了博浪沙刺秦案的残卷档案，并下令重启对“余党踪迹”的追查。
陈砚站在偏殿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沉的暮色，轻轻敲了三下窗棂。
第一步成了。
他转身取出一只密封陶罐，打开后倒出半截泛黄帛书，上面潦草写着：“胶西王体弱可图，待风起于西郊。”这是他命人仿照楚地笔迹伪造的密信残片，特意去掉首尾，只留中间一句最能撩动人心的话。
他让贴身近侍“不慎”将其遗落在赵高每日必经的廊道偏殿门槛处。
次日清晨，那帛书便出现在赵高的案头。
陈砚得知时，正批阅一份边郡粮运奏章。他不动声色，只在心中默算时间。
果不其然，当日黄昏，影密卫悄然调动，一支三十人精锐小队秘密集结于西城外围，伪装成夜巡士卒，逐步封锁通往废坊的七条通道。
与此同时，军情房按计划放出假讯：鹰组将于五日后接应西线潜伏者，联络地点定为城西破院。
陈砚亲自修改了夜巡轮值表，抽调原本驻守该区的两屯甲士前往东门协防，制造出西坊防卫空虚的假象。
他知道，真正的刺客不会轻易现身。但他们等的是接应，是撤离的机会。只要这个信号足够真实，他们就会冒一次险。
第三日子时。
陈砚端坐于咸阳宫偏殿，面前摆着一台改装过的浑天仪。铜管嵌入地下，连接着一段早已废弃的传音暗道，另一端正通向破院地基下的空腔。
他屏息静听。
起初只有风声穿过断壁的呜咽。片刻后，屋顶瓦片轻响，有人跃下。接着是低语，极轻，但通过共振铜管清晰可辨。
“……鹰未至，莫点火。”
“……粮尽，不能再等。”
“……昨夜巡防减员，恐有变。”
一人冷笑：“正是机会。若再迟，风声 tighter。”
陈砚嘴角微动。他们来了。
不到一炷香工夫，院内陆续聚集七人，皆着灰褐短袍，腰间鼓胀，显然藏有兵刃。他们开始检查屋角暗格，试图确认接应标记。
就在此时，院墙外骤然亮起火把。
影密卫破门而入，动作迅猛，为首者手持铁链长钩，直扑主屋。
屋内刺客反应极快，一人掷出烟雾弹，刹那间黑雾弥漫。另两人从梁上跃下，短弩连发，当场射倒两名密探。
搏斗瞬间爆发。
陈砚在殿中听得真切：刀刃相击之声、闷哼、重物坠地、脚步交错。一名刺客被逼至墙角，仍挥匕死战，最终被三人合力按倒。
另一人试图翻墙逃脱，却被埋伏在外的弓手一箭射中小腿，跌落院中。
最后一名刺客藏身灶坑，直至影密卫放火烧屋才被迫冲出，刚露头便被铁网罩住，数杆长戟抵住咽喉。
战斗结束得很快。
陈砚听见脚步声密集回撤，有人低声禀报：“七人尽数擒获，无一漏网。”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押回秘牢。”赵高的语调压抑着兴奋，“本官要亲自审问。”
陈砚缓缓闭眼，又睁开。
成了。
他起身走到案前，从暗格取出一只木匣，打开后，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青铜鱼符——半个时辰前，由潜伏在影密卫中的眼线悄悄送入宫中。这是从一名刺客贴身衣物中搜出的信物，刻有波纹与双鳍，背面隐现“丙三”字样。
他指尖抚过鱼符边缘，忽然注意到一处细微凹痕——像是被利器划过，又刻意磨平，但仍残留一丝刻痕轮廓。
他凑近烛光细看。
那痕迹，竟隐约组成一个字的起笔。
还没等他看清全形，殿外传来急促脚步。
近侍低声禀报：“影密卫送来审讯首录，赵高认为此案牵涉甚广，请求陛下明日亲览供词。”
陈砚将鱼符收回匣中，淡淡道：“告诉他，朕知道了。”
近侍退下。
他重新坐下，取出一张新竹简，提笔写下：“西坊之战，非为清匪，实为引蛇出洞。”
写罢，他停顿片刻，又添一句：“赵高急于立功，动用影密卫主力缉拿旧案余党，此举逾越职权，且未经诏令。”
他将竹简卷好，准备封入另一只铜管。
就在他伸手去取封泥时，殿角的司南盘突然轻轻震了一下。
不是风动，也不是人行所致。
他皱眉望去，发现指针微微偏移，从原本指向西北，转为正西。
他站起身，走过去查看。
盘底有一道细缝，先前未曾注意。他用指甲轻轻一撬，缝隙中竟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片，上面蚀刻着极小的文字。
他尚未展开细看，殿门再度开启。
赵高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卷供词，脸色肃然：“陛下，首名刺客已招认一事——他们并非孤行动，而是受‘宫中内线’指引，方知夜巡空档。”
陈砚抬眼，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