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会上无秘密。这句在体制内流传已久的箴言,在隆海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散会不过十来分钟,一号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李万山如何被孤立,如何失态!
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亏”字,以及最终十二比一那场堪称羞辱性的惨败——
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各个办公室、走廊角落迅速传开,细节丰富,绘声绘色。
“听说了吗?李书记在会上脸都气白了,茶杯都摔了!”
“十二比一啊!我的天,这……这简直是……”
“邓主任最后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宣布散会了!”
“看来,这隆海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窃窃私语声中,李万山彻底成了一个刚愎自用、昏聩无能、众叛亲离的笑话。
而他本人,此刻仍如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僵坐在空旷的一号会议室主位上,身下的真皮座椅仿佛长出了无形的尖刺。
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未干的水渍,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映照着他内心的狼藉。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添几分凄凉。
秘书陈海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不敢进来,也不敢离开。
与县委大楼的暗流涌动相比,隆海县公安局审讯室内的气氛,则是另一种极端的压抑和紧张。
林波虽然戴着手铐,但那股来自京城的纨绔之气并未完全消散,他梗着脖子,对着负责审讯的何飞羽叫嚣:
“放我出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敢这样对我,等我出去,我让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飞羽面色冷峻,丝毫不为所动,敲了敲桌子:
(“林波,这些话你重复很多遍了。人证、物证俱全,炮王杨立全指认就是你和他同伴指使他制造延迟爆炸。
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立功的机会!
说,除了你们,还有谁指使或者参与这件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打电话!这是我的权利!”
林波避重就轻,眼神闪烁,“我要见李万山!立刻,马上!见到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坚信只要联系上李万山,或者通过他联系上家里,眼前这点“小事”就能迎刃而解。
审讯陷入了僵局。何飞羽示意旁边的记录员暂停,起身走出了气氛凝滞的审讯室。
局长郑大力正站在外面的单向玻璃后,眉头紧锁地看着里面。
“郑局,这家伙又臭又硬,背景可能不简单。他一直要求打电话和见李书记,不符合程序,但……我们是否请示一下?”
何飞羽低声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顾虑。毕竟,涉及到的层面可能很高。
郑大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掏出加密电话,走到僻静处,拨通了黄政的号码:
“黄县长,林波情绪激动,一直要求打电话联系外界,并且指名要见李万山书记。您看……如何处理?”
电话那头,黄政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知道了。我过来一趟,亲自会会这位京城来的‘子弟’。”
二十分钟后,黄政的专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县公安局大院。
他步履沉稳,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蕴藏着一丝洞察一切的锐利。
在郑大力的引领下,他径直来到审讯室外。
“黄县长。”守在门口的民警立刻敬礼。
黄政微微颔首,对郑大力和何飞羽道:“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单独跟他谈谈。”
郑大力略显担忧:“县长,这……”
黄政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即推开审讯室厚重的铁门,走了进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审讯室内的灯光有些刺眼,林波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走进来,气质沉稳,不怒自威,与之前见过的警察截然不同。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
黄政拉过何飞羽刚才坐的椅子,在林波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开门见山:
“林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政,隆海县现任县长。”
“黄政县长?”林波瞳孔微缩,显然没想到一县之长会亲自来审讯室。
(“听说你想见李万山?你以为,见了他,他就能想办法放你出去?
或者,你能通过他打电话给你家里,让你家里的人出面,把这件事压下去?”
黄政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句话都像锤子敲在林波心上,
“行,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现在,当着我的面,打这个电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穿透力:
(“知道我为什么单独进来跟你谈吗?因为我早就知道,是谁‘促成’了你去做买凶制造安全事故这种蠢事。
不,准确地说,不能叫‘指使’,以他的能量,还指使不动你林大公子。
你之所以不顾身份,铤而走险,无非是想借他的手,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拿下东岸丽景那批查封房,大赚一笔,对吧?”)
林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黄政继续施加压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另外,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自以为是的身份和背景,在我这里,不好使。”
他顿了顿,留给林波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往后一靠,重新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唯有眼神清晰而冷冽:
“我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开始打电话了。打给你认为最能帮到你的人。我等着。”
说完,黄政便不再开口,背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吸烟,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波,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虚张声势和内心恐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审讯室里只剩下烟雾盘旋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林波引以为傲的心理防线,在黄政这番精准打击和近乎漠然的姿态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他之前就在圈子里隐约听说过,隆海这个年轻的县长黄政,背景深不可测,与京城的杜家关系匪浅,甚至是杜家那对双胞胎千金杜玲的准女婿……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那点依仗,在对方眼里,确实可能不值一提。
他所有的嚣张气焰,此刻都化为了冷汗,从额角涔涔而下。
良久,林波终于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黄政,声音干涩:
“所以……这次拍卖,从头到尾,都是你设计的圈套?一是让我血本无归,二是让那个炮王有机会指认我?”
黄政吐出一个烟圈,坦然承认:“对,你终于想明白了。还不算太笨。继续。”
林波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道:“给……给我一根烟。”
黄政没说话,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亲手递到林波嘴边,并用打火机帮他点燃。
林波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吸入肺腑,仿佛才找回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声音沙哑:
(“其实……当时也就是一时兴起,没真想伤着谁。
我当时还特意交待那个炮王,一定要把爆炸时间延迟到晚上,工地没人的时候……当时,我也不知道隆海的县长是你。
我是出事那天返回市里,才从朋友那里听说……你是杜家的……”)
(“这不是谁是县长的问题!”黄政打断他,语气陡然严厉,“换做别人当县长,你就可以目无法纪,肆意妄为了吗?
就可以为了利益,罔顾安全生产,拿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当儿戏?!继续说重点!”)
林波被喝得一哆嗦,咬了咬牙,低声道:“没了……你不是……都知道是谁让我做的吗?”
“林波!”黄政目光锐利如刀,“我知道,是我调查的结果。你说,是你认罪悔罪的态度!这有本质区别!”
在黄政强大的心理攻势和事实面前,林波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垂下头,几乎是嗫嚅着说道:
“好吧……是李万山……他答应帮我低价拿到房子,让我想办法制造点‘麻烦’,拖慢科技园的进度,最好能……能给黄县长你制造点麻烦……”
黄政盯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天,正好是王明柱副市长来隆海调研。
李万山叫你制造这起生产事故,王市长当时知不知道?
或者说,他有没有暗示你,要利用王市长在场这一点?”)
林波连忙摇头:
(“他不知道!这个当时王市长真不知道!李万山……他就是在利用王市长。
你也知道,他俩都算跟京城李家有点关系,但王明柱毕竟是姓王,有时候也身不由己……不过我觉得,王市长比李万山有原则得多,这种事,他肯定不会参与……”)
黄政仔细分辨着林波的表情和语气,判断他这番话的真实性。片刻后,他站起身,掐灭了烟头。
(“行,我知道了。你好自为之,好好配合执法人员的调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黄政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林波一眼,语气意味不明,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在京城见面,我们能坐下来喝一杯,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在这样的地方。”)
林波愣了一下,看着黄政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黄政走出审讯室,郑大力和何飞羽立刻迎了上来。
(“大力局长,审讯过程视频,拷贝一份给我。
林波这件事,性质虽然恶劣,但好在当时他特意要求延迟到夜间爆炸,主观恶意确实不算极深,炮王杨立全那边也是类似情况。
后续移交检察院的时候,把这些具体情况跟法官沟通清楚,依法处理,但也酌情考量。”)
黄政吩咐道,分寸拿捏得极准。
“好的,县长,我马上安排,等会儿就把视频给您送过去。”郑大力应道。
黄政点了点头,对秘书谭晓峰道:“晓峰,联系一下何县长,问问她在哪里。看看中央发改委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林子,回住处。”
夜幕渐渐笼罩隆海县城。而在隆海县招待所那间最为豪华的套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房间里烟雾缭绕,浓重的烟味混合着刺鼻的酒气,几乎令人窒息。满地都是烟头和空酒瓶,一片狼藉。
李万山独自一人瘫坐在沙发上,领带歪斜,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早已没有了往日身为县委书记的半点威仪。
他已经得知了林波被抓的消息。
惊怒、恐惧、悔恨……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林波是什么性子,更清楚自己与林波之间的那些勾当根本经不起查。
一旦林波扛不住,把他供出来,那就不仅仅是仕途终结的问题,等待他的将是万丈深渊!
他完了!他这辈子都完了!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猛地抓起茶几上还剩半瓶的白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冰冷和绝望。
他看着窗外隆海县城渐次亮起的灯火,那原本象征着他权力和地盘的光点,此刻却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的末路。
“不……我不能就这么完了……”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还有机会……一定还有机会……”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扑到床头柜前,颤抖着手拿起那部很少使用的、与某个特定渠道联系的加密手机。
屏幕冰冷的光,映照着他那张因恐惧和孤注一掷而扭曲的脸。
黑夜深沉,一场更激烈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绝望的暗室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