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深夜,风是硬的。
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食堂里的庆功酒味已经被寒风吹散,只剩下头顶那条璀璨得近乎压抑的银河,冷冷地俯瞰着这片荒原。
沙丘之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两个身影。
奥来教授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狂喜中。
他像个刚指挥完交响乐的疯子,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虚划着线条。
“美……太美了。”
嘴里哼着贝多芬《欢乐颂》的变调,眼神迷离。
“双螺旋……那是上帝的指纹。陈,你看到了吗?当磁力线闭合的那一瞬间,等离子体就像婴儿一样乖巧。”
陈老没说话。
他站在下风口,手里死死攥着那张打印着“q值>60”的数据单。
纸张已经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捏成了一团死硬的纸球。
他的指关节惨白,像是要嵌入肉里。
“陈老。”
凌天站在一旁,察觉到了这位工程泰斗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几近窒息的沉重。
他掏出一盒烟,磕出一根,递了过去。
“在担心‘第一壁’?”
陈老的手抖了一下。
他接过烟,却没有立刻点燃。
他看着还在手舞足蹈的奥来教授,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清醒。
“凌顾问。”
火柴划燃。
火光照亮了陈老那张满是沟壑的脸,深深的眼袋下是一片乌青。
他深吸了一口气,烟雾瞬间被风撕碎。
“模拟是完美的。”
陈老的声音沙哑,像是含着一把沙子,“因为在‘伏羲’的模拟世界里,材料是不会熔化的。”
“但在现实里……会。”
……
地下三百米,指挥中心。
原本欢庆的人群已经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激动的余温。
只剩下几十名核心骨干还在清理数据,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还没褪去的笑容。
陈老推门而入。
他没有走向休息区,而是径直走向了中央主控台。
脚步沉重,像是在奔赴刑场。
“关掉。”
陈老对操作员说道。
操作员一愣:“陈总,关掉什么?那个绿色的成功界面还要留档……”
“我让你关掉!”
陈老突然的一声暴喝,吓得操作员手一抖。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奥来教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解地看着陈老。
巨大的绿色屏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工程剖面图。
那是反应堆的内壁结构。
陈老拿起控制台上的红色光笔。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犹豫。
他在反应堆内壁最核心的位置,狠狠地、重重地画了一个巨大的“x”。
“滋啦——”
光笔划过屏幕的摩擦声,在这个死寂的大厅里,刺耳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
所有工程师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抬头。
“同志们,梦该醒了。”
陈老扔掉光笔,双手撑在控制台上,身体前倾,像是一头疲惫的老狮子。
“我们造出了引擎,但这台引擎……是用纸糊的。”
他调出一组数据。
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
“Z箍缩瞬间产生的中子流密度,是每平方米10的24次方。”
“核心边缘温度,是1.5亿度。”
“瞬间冲击压力,相当于在指甲盖上放一艘航空母舰。”
陈老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告诉我,地球上有什么材料能挡得住?”
没人说话。
只有机器散热风扇的嗡嗡声。
“不信是吧?”
陈老冷笑一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这是目前我们手里最好的钨合金,熔点3410度,已经是金属之王了。”
“把它放进去。”
输入参数。
点击“运行”。
大屏幕上,模拟画面开始。
那是一个慢放了无数倍的镜头。
代表反应堆内壁的钨合金装甲,在接触到聚变反应的一瞬间——
没有变红。
没有软化。
它在0.0001秒内,直接气化了。
变成了红色的蒸汽。
紧接着,失去束缚的等离子体像是一条发疯的火龙,瞬间击穿了外层线圈,撕裂了混凝土防护层。
“轰——!!!”
屏幕上炸开了一团刺眼的白光。
整个装置,连同这座地下城,瞬间发生灾难性爆炸。
模拟结束。
屏幕上只剩下一堆飘荡的碎片。
“这就是现实。”
陈老指着屏幕,手指在微微颤抖,“我们造出了太阳,但我们没有能装下太阳的炉子。”
“只要点火,就是自杀。”
奥来教授冲到了控制台前。
他脸色苍白,疯狂地调整着参数。
“降低功率……我们降低功率密度!加厚内壁!用陶瓷复合材料!”
“没用的,奥来。”
陈老按住了他的手,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无论怎么降,只要聚变发生,那个能级就是毁灭性的。这是物理法则,不是工程技巧能绕过去的。”
奥来教授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看着屏幕上那片废墟,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刚才还沉浸在创造历史的狂喜中,此刻,所有人却仿佛站在了一座巨大的墓碑前。
那是人类科技的墓碑。
他们触碰到了天花板。
那是材料学的极限,是地球元素的极限。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
有人瘫坐在椅子上,有人捂住了脸。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在这一刻,似乎都撞上了一堵绝望的墙。
“既然没有。”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死寂。
众人回头。
凌天一直站在阴影里,此刻缓缓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绝望,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他走到陈老身边,看着屏幕上那惨烈的爆炸画面。
“既然地球上现有的材料不行。”
凌天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我们就自己造一种。”
“一种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新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