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儿都觉得,这事儿总算是顺溜了。
冰原那边的苔藓指路,十回有八回能指到好地方;钟楼的新调子越听越顺耳,海娃他们都能跟着哼了;就连珊瑚海那座“不务正业”的珊瑚塔,老陈嘴上虽然还叨叨,可底下人发现里头冬暖夏凉、还不怕潮,已经悄悄搬了些杂物进去,当个现成的仓房使唤。
唯独盐井那儿,卡壳了。
老盐工,就是那个孙老头,脾气犟得像头老海牛。他是答应划出个小池子让结晶随便长,也真这么干了。可也就到这儿了。新结晶长成的网格滤网样品做出来了,大伙儿都说效率高得吓人,可他就是不往正用的主系统上装。
“再看看,急啥。”每次林宇问起来,他就拿这话搪塞,叼着那根从来只叼不点的烟杆,眯缝着眼瞅那些亮闪闪的网格,“花里胡哨的玩意儿,里头道道看不清。咱那老法子使唤了半辈子,心里踏实。”
可这种“踏实”,在半个来月后,撞上了硬钉子。
盐井深处,不晓得咋搞的,卤水“脾气”变了。倒没坏,就是冒出种谁也没见过的、黏糊糊滑溜溜的胶质玩意儿。老滤网那套对付不了这个,孔眼很快糊得严严实实,出盐的动静眼见着就弱下去。工人们忙不迭地清洗,可刚洗干净没多久,又糊上了,几个老师傅嘴角都急得起燎泡。
孙老头更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作坊里团团转,手里的烟杆捏得咯吱响。他试了好几个法子:调卤水的浓淡、加滤网的层数,甚至试着拿火苗去撩那胶质,都没用。那玩意儿就跟活的一样,专挑滤网最薄弱的缝儿钻。
“林老!您得来给掌掌眼!”孙老头到底憋不住了,水母墙里,他那张黑瘦的脸皱得像个苦瓜,“这鬼东西,牛皮糖似的,甩不脱了!”
等林老爹和林宇赶到盐井作坊时,里头空气都沉甸甸的。咸苦味里混着一股说不出的、淡淡的腥气。老滤网上糊了厚厚一层半透明的、果冻似的东西,看着还在那儿慢悠悠地蠕动、增厚,瞧着有点让人心里发毛。
“新滤网呢?那个网格样子的。”林宇问。
“在……在库房里收着呢。”一个年轻伙计小声答。
“拿来试试。”
“不行!”孙老头脖子一梗,“那玩意儿没经过阵仗,谁知道顶不顶事?万一整坏了主井的卤水脉,那才是塌天的大祸!”
“您这老滤网,已经快顶不住事儿了。”林宇指着那不断变厚的胶质层,“孙伯,您手头还有别的招吗?”
孙老头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他围着那摊糟心的滤网又转了两圈,最后脚一跺,像是下了多大决心:“……试!可丑话得说前头,要是试出啥毛病……”
“算我的。”林老爹平平静静接了一句。
那面网格滤网被小心翼翼地换上。它比老滤网轻巧得多,薄薄一片,上头六边形的孔眼排得整整齐齐,在作坊昏黄的油灯下,泛着金属和晶体混在一块儿的、有点说不清的微光。浑浊的卤水又被引了过来。
起初,没啥动静。胶质照样漫上来,很快把网格表面盖住了。
孙老头嘴角一撇,刚想说什么,忽然“噫——”了一声。
只见那层胶质并没像之前那样死死堵死孔眼,反而像是被网格锋利的晶体边缘给“切”开了,散成更细碎的沫子。接着,更神的事儿发生了:网格自己的晶体结构,好像跟那胶质一碰,就起了极细微的变化——仔细瞅,那些六边形孔眼的边边角角,正以人眼几乎逮不着的速度,“长”出更细密的、绒毛似的次级结构,活像一张网里头又织了张更细的网。
胶质碎沫被这些绒毛拦着、缠着,没法再往深里钻去堵主孔道。卤水虽然流得慢了,却还是稳稳当当地、拉成一条细线,穿过网格,“滴答、滴答”落在下头的池子里。最关键的是,那胶质不再没完没了地变厚了。
“它……这是在将就?”林宇蹲下身,凑近了看。
“怕不光是将就,”林老爹把老花镜往上推了推,鼻尖都快贴到滤网上了,“它认得这玩意儿。这网格的模样,像是在……引着它,拆解它。”
正说着,刚换上那网格滤网,整个儿忽然发出一阵极轻微的、却很有规律的嗡鸣。那嗡鸣的调子,怪得很,竟跟实验室深处传来的能量核心搏动,还有远处钟楼那边隐隐约约飘来的新调子,搭上了某种古怪的拍子。
一个年轻盐工突然指着滤网底下叫起来:“快看!水!”
收集池里,刚滤出来的清亮卤水面上,漂起一些极小极小、闪着彩虹般光泽的……薄片。不是胶质了,倒像是胶质被拆开、又重新拼起来的东西,薄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闪着七彩的光。
孙老头小心地用手指头拈起一片,放在掌心。薄片几乎没分量,在灯下颜色流转不定。他犹豫了一下,用指甲从旁边没过滤的、含胶质的原卤里蘸了一点,轻轻抹在薄片上。那薄片竟微微往里一缩,把抹上的胶质给“吃”了进去,表面的流光转得更欢实了。
“这东西……”孙老头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没了那种硬邦邦的抵触,反倒露出老师傅遇到新难题时那种纯粹的、钻牛角尖的专注和好奇,“好像在……拿那胶质当饭吃?”
林宇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海沟里那个意念说的,“不一样的‘琢磨’,不一样的‘长’”。这新滤网,这胶质,这新冒出来的彩虹薄片……会不会是那个网络生命,碰见这个“新麻烦”时,给出的、一种谁都没想到的“解法”?
它不光是“滤掉”,它好像想试着“变一变”。
“孙伯,”林宇放慢了声音,“兴许……它不是非要跟您拧着来,也不是非要您照它的路数走。它可能就是……瞅见了个新‘疙瘩’,然后把它自个儿觉得或许能用的‘家什’递了过来。至于这‘家什’怎么使唤,使唤到哪一步,恐怕还得咱们——尤其是您这样懂行的人——来琢磨,来‘调理’。”
孙老头没吱声,盯着掌心那片渐渐不再变幻颜色、最后凝成一小块硬质七彩薄片的东西,瞅了老半天。作坊里静得很,只剩卤水滴落的轻响,和那网格滤网持续不断的、低低的嗡鸣。
“这网格……”他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哑,“能拆开瞅瞅不?我得看看,里头是咋长的。”
这就是松口了。
往后几天,孙老头像是跟那新滤网较上劲了。他不再把它当个不可控的妖孽,而是当成个……有待拾掇的新工具,甚至是个有点自己小脾气的学徒。他带着徒弟,小心地把滤网一层层拆开,记下每一层网格晶体的走向和那点细微变化;他试着用不同浓淡的卤水去“喂”它,看那些绒毛咋个反应;他甚至把收集来的彩虹薄片攒起来,发现它们到一定温度会变软,能像漆一样抹在别的东西表面,干了就成一层又硬又滑、防水防蚀的膜。
“这玩意儿……补船缝怕是比老桐油灰还牢靠。”他嘀咕着,把一小片薄片塞给林宇看,脸上虽然还绷着,可眼神里那道光,跟以前不一样了。
更要紧的是,主滤网系统换上这新网格后,不光治住了胶质堵塞的毛病,连出盐的成色和速度都提了一截。那些多出来的“彩片儿”,量虽少,也成了盐井一样新出产,虽然眼下还不知道能派啥大用场,可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消息传回实验室,林宇发现,水母墙上代表盐井节点的画面,旁边那个小小的网格标记,好像变得更清楚、更稳当了。其他几个地方也在变:冰原的旋涡标记边,多了个代表热泉的小火苗;钟楼的音符标记旁,隐隐约约有个像是“记谱子”的小卷轴图案。
那个网络生命,好像在“咂摸”每个地方的独特性,然后用它的法子,把这点咂摸出来的味道,“标”出来。
有天晚上,林老爹叫住林宇,递给他一碗热茶。“盐井这茬事儿,是个坎,也算开了扇窗。”老人慢慢嘬着茶,“老孙头那人,认死理,可一旦他转过这个弯,比谁都扎实。他现在,算是半只脚迈进‘商量’的门槛了。不是嘴上应承,是心里头开始琢磨了。”
“其他地方……也得这么一点点磨吗?”林宇问。
“不然呢?”林老爹看了他一眼,“跟人做邻居还得互相将就呢,何况是跟这么个……大玩意儿。它有它的性子,咱们有咱们的习惯。磨掉了扎手的刺儿,才能找到彼此都舒坦的相处法子。盐井是硬碰硬磨出来的,别的地方,可能得软磨,可能得绕弯。急不来。”
林宇点点头,走到观景台边上。夜色里,光脉像温顺的河,缓缓流淌。他摸出怀里那块树脂,里头那株双生花又变了——在代表盐井网格的图案旁边,冒出了一小片七彩的、贝壳似的纹理,像个小小的记号。
磨合。这词儿听着就有点费劲,有点膈应。
可或许,所有真能“处到一块儿”的关系,不管是人和人,还是人和一个活生生的世道,都得从这带点毛刺的磨合开始。磨掉生分,磨出那么点你知我知的默契,磨到最后,你里头有我,我里头有你,分不清哪头是谁的主意,也懒得去分,只觉得这样,刚刚好。
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贝壳纹理,凉丝丝的,挺光滑。
看来,大家伙学得挺快。
他们,也得跟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