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猛地从文件上抬起头,眼神里的错愕比刚才更甚,几乎脱口而出:“新兵?!刚入伍不满半年?!你确定?!”
他下意识地又低头,快速翻动着手中厚厚的纸页,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数据、分析、图表和修改痕迹,指尖反复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仿佛想从触感上确认这份沉甸甸的分量并非虚幻。
眼底的震惊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纯粹的敬佩所取代。“这份视野,这份细致,这份基于实践又超越实践的格局……老袁,你这次可真是淘到宝了!不,是发现了一座未经雕琢的璞玉矿!你在哪儿找到的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袁司令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但眼神却格外明亮锐利,那是一种发现并确认了重大价值后的、猎人般的专注与愉悦:
“草原深处,702团的一个前沿驻训点,叫五班。那地方,地图上都不容易找到。这孩子叫许三多。人如其名,看着朴实,甚至有点木讷,但心里透亮,脚下有根。”
他回想起草原上的日日夜夜,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他能把最枯燥的站岗执勤、最基础的体能训练,都做到极致;
能守着寂寞,把荒芜的驻地经营出勃勃生机;更能沉下心来,像老农琢磨庄稼一样,琢磨怎么把身边的战友带好,把担负的任务完成得更出色。
这份计划,只是他这驻地,最近两个连队的训练计划,是他日常思考和实干的一个结晶。我亲眼看见他为了一个战术配合细节,在沙地上画图推演到深夜;也看见他为了搞懂一个装备原理,翻烂了借来的旧教材。
咱们部队现在缺的,不就是这种不尚空谈、专注脚下、又能仰望星空的‘实干派’和‘思考者’吗?这小子,是块真金,往后好好淬炼,定能成大器。”
政委静静地听着,缓缓合上了手中那份仿佛还带着草原风霜与年轻士兵体温的文件,指尖却依然久久地压在最上面一页,仿佛不舍得那份沉甸甸的质感离开。
他眼中的激动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沉稳的、负责任的期许。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目光同样深远的袁朗,语气郑重而恳切:
“老袁,你的眼光,我向来是佩服的。这次,又让你逮着了。这份训练计划,不仅仅是几页纸,它是一种思路,一种态度,一个信号。
它确实能解我们明年军事训练工作的燃眉之急,至少提供了一个跳出窠臼、务实创新的范本和突破口。
我建议,尽快组织一次小范围的研讨,让作训部门和各主战单位的军事主官先学习领会,然后结合自身实际,拿出各自的细化方案。不能再年复一年‘复制粘贴’了。”
他顿了顿,手指在文件封面上轻轻点了点,眼神更加坚定:“至于这个许三多……这样的好苗子,必须纳入重点培养的视线。
但现在不能拔苗助长。就像你说的,得让他在基层继续扎深根,同时,要为他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提供更广阔的实践平台。
文化基础、军事理论、指挥技能……这些短板,要有计划地帮他补上。这是我们的责任。这么好的胚子,若是耽误了,浪费了,那是咱们这代带兵人的失职!”
袁司令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完全舒展的、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笑容。
他端起水杯,将已经凉透的水一饮而尽,那股清凉仿佛直沁心脾,驱散了连日来所有应付琐事、面对僵局的烦躁与疲惫。
他放下杯子,目光透过窗户,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辽阔的草原和那个挺拔的身影,眼底满是对未来清晰而明朗的期许:
“放心,老李。路子,我已经在琢磨了。培养人,急不得,也慢不得。既要给他加压,也要给他搭桥。得让他自己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出来。这孩子的出现,这份计划的到来,或许就是个契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般的坚定,“咱们这支部队,是时候借着这些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最鲜活、最坚韧的力量,好好冲刷一下积弊,真正朝着‘能打仗、打胜仗’的目标,迈出更扎实的步伐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办公室里的暖黄灯光仿佛被夜色浸染,又沉淀了几分。
政委抱着那份被他视若珍宝的文件包匆匆离去后,偌大的空间重归寂静,只剩下暖气片规律的“滋滋”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袁司令没有立刻起身,他靠在那张有些年头的藤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却落在桌上那份被政委翻阅过、此刻静静躺着的计划书复印件上。
指尖轻轻拂过纸张边缘,粗糙的触感让他脑海中又清晰地浮现出草原上那个年轻士兵伏案书写的侧影,专注,沉静,仿佛将全部心神都灌注于笔尖。
一抹狡黠而欣慰的笑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眼底缓缓漾开。这笑意里,有发现璞玉的得意,有对部队未来可能性的期许,还有一种属于长辈的、想要将好东西分享给最亲近之人的微妙心思。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那部老旧的、漆面都有些斑驳的红色军线座机听筒,手指在数字转盘上熟练地拨动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这个号码,通向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时常让他头疼的地方。
“嘟——嘟——嘟——”
电话只响了三声,就被迅速接起。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清朗、利落,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环境下的职业性警觉,以及被打扰时毫不掩饰的、细微的不耐烦:“喂?哪位?有事说事,我这边正忙。” 正是袁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