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薪火
熊猛那边像是换了个人，操练的动静整个朔州城都听得见。号子声、脚步声、还有他那破锣嗓子骂娘的声音混在一块，愣是把城里的死气沉沉给搅动了几分。陈小乐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那股子快要溢出来的凶悍气，心里踏实了不少。“信念”这锚点，算是扎进石头里了。
可光有气势填不饱肚子，也铸不出炮管。赵顺那边天天跟催命似的，账本上的数字一天比一天难看。石头带着匠作营的人没日没夜地干，炉火就没熄过，可好铁难求，新铸的炮管不是有砂眼就是韧性不够，进展慢得让人心焦。
陈小乐心里清楚，三大锚点是稳住了基本盘，但要把这盘死棋下活，还得有外力，还得等那两条放出去的线——往南的柳轻尘，往西的侯三。
这天下午，他正盯着地图琢磨黑狼部可能的主攻方向，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接冲到了判官衙署门口，紧接着就是一阵喧哗。
“大人！大人！侯三爷……侯三爷派人回来了！”一个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又是灰又是汗，却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陈小乐心里猛地一跳，豁然起身：“人在哪？带进来！”
很快，一个风尘仆仆、穿着打扮像是个西域行商伙计的汉子被带了进来。那人见到陈小乐，噗通就跪下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双手奉上，气喘吁吁：“大人！小的……小的奉侯三爷之命，星夜兼程回来报信！信……信在此！”
陈小乐一把抓过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他迅速拆开，里面是侯三的亲笔信，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匆忙的情况下写的。
信很短，但内容却让陈小乐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大人，幸不辱命！萨比尔已被说动，其对‘雷神之子’图纸极为狂热。然此人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首批交易已定：彼出上等战马一百五十匹，西域精铁料三千斤，另有其招募之‘山鹰’佣兵队约百人（善守城及器械），十日内抵黑山峪。彼要求，需验看部分‘雪糖’、‘琉璃镜’及……一门实造之小型炮（样品），方肯交付后续及图纸尾款。事急，险，然机不可失！侯三顿首。”
一百五十匹战马！三千斤精铁！还有一百佣兵！
陈小乐看得眼睛都亮了，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尤其是那三千斤精铁，足够石头那边缓上好大一口气！还有那一百佣兵，擅长守城和器械，这正是朔州眼下最缺的专业人才！
但侯三也点出了关键：那个萨比尔要验货，而且要看实炮！这是信不过，也是试探。
“样品……”陈小乐眉头拧了起来。现在每一门炮都是宝贝疙瘩，拿去给胡商看？万一有个闪失……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告诉石头，把他之前试造的那门最小号的、打不远但还能响的‘小爆竹’准备好，擦亮点！再备上五桶上等雪糖，十面琉璃镜！”
他看向那送信的探子：“你休息两个时辰，立刻带我的回信返回！告诉侯三，他要的样品和货，我会准时送到黑山峪！让他务必稳住萨比尔，这一百人和第一批货，必须给我吃下来！后续的……再谈！”
“是！”那探子领命，被人搀扶着下去休息了。
陈小乐握着那封信，在屋里来回踱步，兴奋之余，一丝隐忧浮上心头。西域这条路算是看到亮了，可南边呢？柳轻尘一去就没了音讯，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他……
就在这时，外面又是一阵骚动，这次声音小些，却更显急促。
“大人！南边……南边有消息了！”这次冲进来的是负责城内警戒的一个小队长，脸色有些发白，“不是柳先生……是，是几个逃难过来的人，拿着……拿着柳先生的信物！”
陈小乐心里一沉：“带进来！”
很快，三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被带了进来，扑倒在地，浑身发抖。为首的是个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的中年人，他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破棉袄夹层里，掏出一块被汗水浸得发黑的玉佩，和一封皱巴巴、带着血渍的信。
“大……大人……”那账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小的……原是京畿李记商行的掌柜，受……受一位姓柳的先生所托，拼死送来此信……柳先生他……他刚到京郊，就遭遇盘查，身份……身份恐已暴露！他让我们几个分散突围，来朔州报信……其他人……怕是……怕是……”
陈小乐接过那玉佩，正是柳轻尘随身之物。他展开那封信，信上的字迹依旧是柳轻尘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潦草、急促，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他书写时的惊险。
“大人钧鉴：京畿已戒严，周氏鹰犬遍布，联络七皇子之事受阻。然探得确凿消息，周文渊已掌控禁军，欲扶立年仅三岁之淮安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七皇子生死不明，恐已遭毒手。朝野噤声，大势去矣！”
看到这里，陈小乐的心凉了半截。七皇子这面旗，还没扯起来就要倒了？
他强忍着继续往下看：
“然，天无绝人之路。轻尘偶遇一故交，得知一秘辛：淮安王体弱，有不足之症，全赖一味‘紫参养荣丸’维系。此药所需之‘百年紫玉参’，唯北疆黑山深处偶有产出，宫中存药已尽，周氏正暗中悬赏万金求购！此或可为我等牵制周氏之机！”
信的最后，笔迹越发凌乱：
“轻尘行踪已露，难以久留，将设法潜入江南，联络残存忠义之士，以图后举。大人保重，万望坚守朔州，此乃……新文明火种与道统延续之希望！柳轻尘绝笔！”
信，到此戛然而止。
陈小乐缓缓放下信纸，久久无言。柳轻尘生死未卜，七皇子指望不上，京城局面坏到了极点。但……“紫玉参”？牵制周氏？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从京城移开，落在了朔州北面，那绵延的黑山山脉，黑山部的地盘！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绪。
南边的政治棋暂时下不了了，但北边的局，或许还能再做文章！黑山部……萨比尔要求的交易地点也在黑山峪……
几条原本看似不相干的线，在这一刻，似乎隐隐有交汇的趋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对那个还在发抖的账房先生温声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先下去好生安置，吃饱，穿暖。”
待那几人千恩万谢地被带下去后，陈小乐独自站在窗前，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南边的火暂时熄了，但西边的风已经吹了起来，而北边的狼，也快要到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来自七皇子、预示“非常之祸”的蜡丸，如今这祸，已经实实在在压在了头顶。
“柳先生，你放心。”他对着南方，低声说道，“朔州，不会倒。”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现在，他需要好好谋划一下，如何利用手里刚刚凑齐的牌，在这绝境中，打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