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断盐
陈小乐这“第一把火”，借着阿娜尔送来的青盐和熊猛挣来的威望，总算是烧起来了。
“安远军民社”门口一天比一天热闹，来干活换工分的人越来越多，那几间破旧仓房眼瞅着就被收拾得利利索索，墙体加固了，屋顶也不漏了。每天晌午，社门口支起的大铁锅里热气腾腾，翻滚着加了盐末的菜汤，那咸滋滋的热气飘出去老远，勾得路过的人直咽口水，能来喝上一碗热汤，领到沉甸甸的工分木牌，再去换回雪白的青盐或结实的粗布，对这些苦惯了的军户来说，简直像是在做梦。
人心就这么一点点的被那些实实在在的盐和布，还有那碗热汤给捂热乎了，不少人脸上那层死气沉沉的麻木渐渐化开，干活时甚至有了些说笑声。
但这股活泛气儿，就像在安远镇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涟漪荡开，终于撞到了坚硬的岸边。
王朴府邸，书房里。
“老爷！不能再让那姓陈的这么搞下去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师爷急声道，“现在那些穷军户，见了‘军民社’的人比见了亲爹还亲！再这么下去，谁还听咱们的？咱们的铺子，这个月可是一个铜板都没进账！”
王朴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手里两个铁胆转得嘎吱作响。他之前派去捣乱的人被熊猛当众喝退折了面子这口气他一直憋着。
“盐……关键是盐！”王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陈小乐能弄到一批盐，我不信他能源源不断地弄到！去，给我把北面、东面所有能进镇子的路口都给我看死了！凡是运盐的车队，一律扣下！我倒要看看，他这无源之水，能撑几天！”
“是，老爷！”师爷眼中闪过狠辣，“还有，是不是……给将军府那边再递个话？这陈小乐勾结草原，私贩盐铁，可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王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去办吧，话说得漂亮点，别让人抓住把柄。”
命令一下安远镇外围几股隶属于不同军官、实则被王朴等人掌控的“巡防”力量立刻动了起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撒向了通往镇外的道路。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李崇山也收到了王朴那边递来的“消息”。他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在堂内踱步。
“勾结胡虏，私贩盐铁……”他喃喃自语，脸上看不出喜怒。一旁的副将低声道：“将军，这陈小乐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真坐实了，可是大罪，咱们是不是……”
李崇山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坐实？拿什么坐实？你看到他和胡人交易了？抓到现形了？王朴那个蠢货，自己屁股不干净，被人捏住了痛脚，就想借老子的刀杀人？”
他冷哼一声：“再说了，七皇子那边……态度不明，这个时候贸然动一个皇帝刚嘉奖过的判官——不明智。”
“那……就由着他这么搞下去？”
“搞？”李崇山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让他搞！王朴不是已经去断他的盐路了吗？咱们就看戏，等他没了盐搞不下去了，人心散了，自然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到时候，是揉圆还是捏扁，还不是随咱们的意？”
副将恍然大悟：“将军高见！”
……
判官衙署内，轻松的气氛没能持续几天。
眼看着社里换出去的盐越来越多，库存肉眼可见地减少，赵顺脸上的忧色再也掩饰不住。他再次找到陈小乐，这次语气更加急切：
“大人，咱们的盐……最多再撑两三天！北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按理说，新的货早该到了！”
陈小乐站在窗前，望着“军民社”门口依旧排队的人群，眉头也微微皱起，他之前笃定阿娜尔那边会有后续，但时间确实拖得有点久了。王朴那些人，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咱们派出去接应的人，有消息回来吗？”他问。
赵顺摇头：“没有，按日子算，前天就该有信儿传回来了。”
就在这时，张衙役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色难看：“大人，不好了！咱们派去北边接货的两个弟兄，刚刚被人抬回来了！”
“怎么回事？”陈小乐心头一凛。
“说是遇到了‘马匪’！”张衙役咬牙切齿，“就在离镇子三十里的黑风峪！货被抢了，人也伤了！幸好对方没下死手，只是把人打晕了扔在路边。”
“马匪？”陈小乐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安远镇周边，什么时候有这么嚣张的马匪了？还专抢咱们的货？”
赵顺沉声道：“大人，这分明是有人假扮马匪，截断了我们的盐路！”
几乎同时，社门外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一个负责登记工分的吏员连滚爬爬地跑进来，脸都白了：“大人！大人！外面……外面好多军户围过来了，说……说咱们社里没盐了，问咱们是不是在骗他们！”
陈小乐快步走到二楼的窗口，只见社门外黑压压地围了比平时多几倍的人，群情激愤。前面带头的，赫然又是前几天来捣乱的那几个面孔，正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看吧！我就说他们长不了！盐没了！”
“什么狗屁军民社，就是糊弄人的！”
“骗了咱们的力气，现在没盐了，大家说怎么办？”
“砸了这个破社！”
恐慌和被骗的愤怒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信任，在“断盐”的现实面前，顷刻间摇摇欲坠。熊猛带着几个伤势好转的老弟兄，拼命地想维持秩序，但他的吼声很快就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张衙役“噌”地拔出腰刀，眼睛都红了：“大人！让俺带人出去，把那几个带头闹事的王八蛋抓起来！”
“胡闹！”陈小乐厉声喝止，“现在动手，正中他们下怀！你想坐实我们欺压军户的罪名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王朴这一手“断粮道”加上“煽动民怨”，组合拳打得又准又狠。
“赵顺。”
“属下在！”
“你立刻带上我们剩下的所有现银，想办法从镇里那些零散小铺，高价收一点盐回来，能收多少是多少，先稳住场面！”
“是！”
“老张！”
“俺在！”
“带上所有护卫，守住社门，绝不允许任何人冲击！但记住，除非对方动手，否则绝不准先亮兵器！”
“明白！”
吩咐完毕，陈小乐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沉静，推开房门，独自一人走向那喧闹得快要炸开锅的社门口。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他必须亲自去面对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同时也是最绝望的军户。他手里已经没有盐了，但他必须变出“盐”来，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承诺。
这安远镇的天，到底会不会变，就看眼下这一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