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黑色石头不再仅仅是肋下的一块冰冷凸起。它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持续的低频振动源,如同被嵌入了极其微弱的、永不停止的钟摆。这振动并非物理上可触摸的颤动,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林枕沙深层感知的“存在感”提示,细微却顽固,像耳蜗深处持续不断的嗡鸣,又像脉搏之外多出的一道节奏。它没有随着时间减弱,也没有因远离“花园”地窖而消失,反而在与档案司地下环境的寂静对峙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忽视。
林枕沙试过将它取出,放在宿舍不同的角落,甚至短暂地锁进办公桌抽屉。但只要它离开贴身范围超过半小时,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不安与缺失感的焦虑就会悄然滋生,迫使她最终将它重新放回那个缝在内衣里的小口袋。仿佛这石头一旦被“激活”,便与她建立了某种超越物理距离的、别扭而强制的链接。
白天在档案司,她必须用全部意志力来对抗这种持续的内在干扰,维持表面工作的专注。誊写记录、核对编码、整理卷宗,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精准,而石头的“频率”像背景噪音,考验着她的神经韧性。她开始更频繁地借故短暂离开工位,去茶水间,去洗手间,只为在那几分钟里,能稍稍松一口气,不必在维持外在平静的同时,还要分神压抑内在的异样感。
老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尽管依旧浑浊,却多了几分锐利的探究。有两次,当林枕沙因为石头的持续“嗡鸣”而几不可察地蹙眉或呼吸微滞时,她瞥见老陈正透过老花镜的上缘,静静地观察着她。他没有问,只是在她又一次起身去倒水时,用那含混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心不定,手就抖。手一抖,归档的标签都能贴歪。咱们这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林枕沙背对着他,在饮水机前接水,水流的声音掩盖了她瞬间加重的呼吸。“陈老师说得是,我会注意。”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手指却微微收紧,握住了温热的杯壁。
王肃的指令在第二天上午准时下达。关于“c-77-边缘勘误-特殊点位详录”的加密卷宗初步框架已完成,他要求林枕沙进行第一次内部复核,重点检查所有现场记录(包括她自己的和技术顾问提供的)与归档编码、权限设置的逻辑一致性,以及是否存在“语义模糊或可能引发多重解读的表述”。
这与其说是复核,不如说是一次针对她本人的、对她工作成果和专业判断力的近距离审视。王肃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林枕沙将打印出来的卷宗初稿一份份铺开在桌面上,逐项解释归档依据和编码逻辑。他的问题不多,但每一个都直指核心,尤其是关于那个地窖封堵状态的描述、三角形刻痕照片的归类理由,以及技术顾问提供的土壤样本分析报告中对“无近期扰动”这一结论的支撑细节。
林枕沙的回答尽可能简洁、客观、依托于记录本身,避免任何主观推断。当被问及为何将刻痕照片归入“结构细节”而非“异常标记”子类时,她解释道:“根据现有归档标准,非文字类标记若无明确指代意义或违规性质,优先按其所附着的实体对象性质归类。该刻痕附着于地窖入口砖石,因此归入‘结构细节’。”
王肃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的边缘轻轻敲击,节奏稳定。他的目光偶尔会从文件上移开,落在林枕沙的脸上,那眼神如同精密仪器在扫描样本表面的细微起伏。
“逻辑成立。”他最终点了点头,在复核清单上签了字,“卷宗可以进入下一阶段密级审核。你跟进流程。”
林枕沙松了口气,开始收拾文件。就在她将最后一份报告合拢时,王肃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有些‘频率’,一开始很微弱,容易被忽略。但一旦被捕捉到,建立了监听,它就会一直在那里。”他没有看林枕沙,目光落在窗外——那里只有档案司内部仿造的光影,“干扰工作,影响判断,甚至……会吸引来别的‘接收器’。”
林枕沙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了?知道石头的异常?还是泛指她近日心神不宁的状态?
她不敢接话,只是沉默地将文件整理好,抱在胸前。
王肃终于转过视线,看向她,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做好过滤。无关的‘频率’,要学会屏蔽。档案员需要的,是接收清晰信号、并将其准确转录为记录的能力,不是被杂波干扰的敏感。”
“是,王监管。”林枕沙低声应道,垂下眼睑。
抱着卷宗离开王肃办公室,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她感到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王肃的话,是警告,还是提醒?亦或两者皆是?他似乎在暗示,她身上发生的某种变化(或许就是石头的“频率”)已被察觉,而这种变化,不仅影响她自己,还可能招致不必要的注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枕沙强迫自己更加“正常”。她严格控制因石头干扰而显露出烦躁或走神的次数,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繁琐的日常归档工作中,甚至主动承担了一些额外的、枯燥的数据录入任务,让自己沉浸在无需太多思考的机械劳动里,试图用外在的重复性动作,来压制内在的持续“嗡鸣”。
石头的“频率”却并未因此减弱。它成了她意识深处一个恒定的背景音,一种新常态。她开始尝试与它共存,将它视为一种特殊的生理感觉,如同轻微的耳鸣。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台灯时,她才会允许自己去细细感受它,试图分辨那“嗡鸣”中是否隐藏着更复杂的节奏或信息——也许是一种编码?可惜,除了那单调的、持续的存在感,她一无所获。
周五下午,档案司组织了一次例行的“消防安全与应急预案演练”。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彻地下空间,红色的警示灯开始旋转。所有职员必须按照预定路线,快速有序地撤离到地面指定集合点。
演练是严肃的,气氛紧绷。人群在狭窄的通道和楼梯间快速移动,脚步声、低声催促、应急广播的指令混杂在一起。林枕沙跟着人流,机械地移动。就在她随着人群涌出最后一道安全门,踏入地面建筑物后方那片用红色警戒线圈出的集合区域时——
肋下的石头,那持续了数日的、单调的“嗡鸣”频率,骤然改变了!
不是增强或减弱,而是像老旧的收音机突然调准了一个频道,原本的噪音瞬间被一种清晰的、有规律的脉冲式振动取代。哒…哒…哒哒…间隔稳定,节奏独特,与她之前感受到的任何“存在感”都截然不同。
这变化如此突兀而强烈,让林枕沙的脚步猛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前面的人。
“小心点!”前面的人不满地回头低语。
林枕沙连忙稳住身体,低声道歉,心脏却狂跳起来。她强迫自己站进队列,按照指令抱头蹲下,做出标准防护姿势,但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肋下那全新的、清晰的“脉冲”上。
是什么触发了这种变化?是离开了地下环境?是周围密集的人群?还是……这片特定的集合区域?
她借着抱头的姿势,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这里是档案司主楼后方一个很少使用的内部通道连接区,平时作为临时货物装卸或设备检修场地,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周围是高耸的、没有任何窗户的灰色墙壁。除了他们这些演练撤离的人员,只有几名穿着安保制服的人在远处维持秩序,以及几台停放在角落的、覆盖着帆布的维护设备。
没有异常。至少肉眼所见没有。
但石头的“脉冲”清晰无误,像黑暗中一颗规律闪烁的灯塔。
演练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期间包括清点人数、简要讲评、然后解散返回。当林枕沙重新跟着人流走回地下,踏入安全门的瞬间,那清晰的“脉冲”消失了,重新变回了熟悉的、单调的“嗡鸣”。
她的心沉了下去,也亮起了一盏极小的灯。
变化是真实的,且与特定环境相关。那片地面集合区域,有什么东西在“发射”着能与这块黑色石头产生共振的信号!那信号,很可能就是王肃所说的、可能吸引来其他“接收器”的“频率”!
回到工位,警报解除后的松弛感在办公室里弥漫,同事们低声交谈着演练的细节,抱怨着被打断的工作。林枕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冰凉。她回忆着那片区域的每一个细节:水泥地面的裂缝、墙壁上斑驳的涂鸦、角落里覆盖帆布的机器形状、远处通风管道的走向……
帆布下的机器?她只瞥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是某种中型的箱体设备,看不出用途。
是那个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石头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深。它不仅仅是一把匹配“锁孔”的钥匙,更可能是一个信号接收器,一个探测装置。而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用它捕捉到了档案司地面之下,某个隐秘的“频率”源头。
这发现没有带来丝毫兴奋,只有更深的寒意。她手中这块看似无害的黑色石头,到底是谁制造的?目的是什么?王肃知道它的这种功能吗?那个发射信号的源头,又是什么?
频率已现,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坐标。而她,这个偶然的“接收器”,正被这无形的电波,引向一个更加未知而危险的探测区域。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继续监听,并祈祷自己不是这频率网络中,下一个被锁定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