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窗棂,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影。
羲和站在青衣面前,一夜未眠的痕迹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却掩不住他眼中灼灼的光华。
他双手捧着一份拜师帖,姿态郑重得近乎虔诚。
那帖子并非簇新,透着一丝连夜赶制的仓促,墨迹似乎也带着未散尽的温度。
这不仅仅是一份迟到了整整十五年的仪式凭证,那厚实的纸张之下,层层叠叠,深藏着少年人十五年积攒的、无处安放的、滚烫如岩浆般的心意。
青衣的目光落在帖子上,又轻轻抬起,落回羲和写满紧张与期待的俊美脸庞上。
她似乎看穿了那帖子的分量,又似乎只是将它看作一份寻常的弟子心意。
一声极轻、极淡,如同风拂过冰面般清冷的轻笑,从她唇边溢出。
她伸出那修长而微凉的手,动作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拜师帖。
指尖不经意间拂过羲和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
“羲和,”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谷幽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有心了。”
这声呼唤,这丝温和,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
羲和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深不见底的渴求,他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将眼前清瘦的身影重新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将这片刻的温存铸成永恒。
他低下头,将滚烫的额角抵在她微凉的发鬓,声音闷闷地从紧贴的胸膛里传出,带着强忍的哽咽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执拗:
“师尊……”
他轻声唤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遍,带着沉甸甸的承诺与不舍,“等我。”
青衣被他抱得身子微微一晃,清冷的眉宇间依旧平静。
她没有推开这过分的亲昵,只是如同安抚一个即将远行、心中惶然的孩子,自然而然地抬起手,在那因为用力拥抱而绷紧的、宽阔却微颤的背脊上,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两下。
那动作,带着万年不变的、师长式的包容与稳定人心的力量。
“好。”
她应道,声音依旧清冷,却奇异地像一块镇石,压住了少年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得到这声承诺,羲和仿佛汲取了莫大的力量,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万般的不舍,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仿佛每松开一分,都牵扯着无形的丝线,勒得心口生疼。
他后退半步,那双璀璨的金银异眸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青衣清冷如霜雪、在他眼中却胜过世间万千颜色的容颜。
那目光,似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
随后,他转过身。
不回头。
不能回头。
回头了,那蚀骨的眷恋便会化作藤蔓,死死缠住他的双脚,再也迈不动离去的步伐。
空间涟漪无声荡漾。
羲和的身影,一步踏出,已然瞬移至炎城那高大却斑驳的城门之外。
城外,肃杀之气弥漫。
黑压压的目田大军早已列阵完毕,如同蛰伏的钢铁洪流,弥漫着血与火淬炼出的冷硬气势。
战甲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寒光,沉默中酝酿着铁蹄将踏破山河的力量。
分别,是为了下一次更盛大的重逢,是为了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焚尽世间不公的理想之火,是为了身后这座城池里,那些翘首以盼、等待平安归来的至亲之人能拥有不必再担惊受怕的明天……
羲和站在军阵最前方,周身空间之力鼓荡。
他抬手,五指张开,对着身前虚空猛然一划。
“嗤啦——!”
一扇深邃幽暗、吞噬着光线的巨大虚空之门,如同远古巨兽张开的巨口,轰然洞开。
门内是狂乱的空间乱流,门外是沉凝的故土。
就在踏入虚空的前一刹那,羲和的身体骤然顿住。
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缓缓地侧过了头。
那金银异眸穿透了沉重的城门,穿透了逐渐喧嚣起来的街道,穿透了重重叠叠的屋宇……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遥远城主府门口,那抹遗世独立的青色身影之上。
青衣,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在那里。
晨风拂动她素雅的衣袂,如同山巅永不坠落的流云。
她的目光,也正穿越了这遥远的距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城门外即将远行的弟子身上。
二人的视线,在这肃杀与离别的清晨,在这虚空乱流翻涌的边缘,不约而同地、无声地、穿越了空间重重阻隔地对上了。
青衣静静地望着他,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片刻,她缓缓抬起了那只曾抚过他发顶、拍过他背脊的手,对着他,对着那虚空之门的方向,轻轻地、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没有悲喜,只有一种无声的送别,一种师长对踏上征途弟子的、沉静如山的注视。
看到那轻轻挥动的手,羲和紧抿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而锐利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离别的沉重,有前路的艰险,更有一种被那目光注视着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坚定与力量。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回头,带着少年统帅的决绝与意气,一步踏入了那光怪陆离、吞噬一切的虚空乱流之中。
身影瞬间被幽暗吞没。
他身后的目田大军,如同沉默而忠诚的洪流,紧随其后,有序地、坚定地,踏入了那扇通往未知战场与未来的虚空之门。
……
虚空之门吞噬了最后一名士兵的身影,缓缓弥合,只在空气中留下几缕微不可察的空间涟漪。
青衣静立在城主府门口,素青的衣袂被晨风轻轻掀起,又无声垂落。
她望着那片重归平静的虚空,目光沉静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不见丝毫波澜。
片刻之后,她才缓缓转身,步履无声地穿过空旷的庭院,回到了寂静的主厅。
厅内,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暖色光格。
青衣走到那张古朴的太师椅前,身形如流云般无声落座。
直到此刻,她才慢条斯理地拿起那份被郑重递交、又被她置于案几一角的拜师帖。
那帖子触手微沉,似乎承载着远超其表象的重量。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从容与疏离。
纤细而微凉的指尖,极其平稳地挑开了封口。
帖子被缓缓展开,露出内页。
首先映入那清冷眸中的,自然是端正而遒劲的“拜师帖”三个大字,那是羲和的手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芒与认真。
然而,就在这三个字的下方——
一种奇异的视觉差异悄然显现。
仿佛是精心设计的障眼法,又或是某种玄妙的术法作用,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与目光凝视下,拜师帖那略显粗糙的纸面纹路深处,竟缓缓浮凸、渗透出另外两个截然不同、却同样笔力千钧的字迹:
婚书。
青衣的目光没有丝毫停顿,也未显露半分惊诧。
她的视线平稳地向下移动,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地,将这份迟来了十五年的、承载着弟子敬意的拜师帖内容,完整阅尽。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映在她沉静的眼底,却似乎未能激起丝毫涟漪。
读罢拜师帖,她的目光并未移开。
那发现“婚书”二字的视线,依旧平静地落在那片纸页之上。
仿佛只是阅读的延续,她的眸光再次聚焦,无声地、逐行地,开始阅读那些隐藏在拜师帖字里行间之下、需要特殊方式才能窥见的“隐形”文字。
那分明是一份情真意切、寄托着少年全部心意的婚书正文。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清冷的眉宇间,无悲,无喜。
没有困惑,没有震动,亦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被触动的痕迹。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如同阅读一部古老的、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典籍。
如同凝视一片偶然飘落在窗棂的雪花。
如同观察山间一株寻常草木的生长轨迹。
那份深藏于文字之下、足以焚尽理智的滚烫情意,那“永结同心”、“生死相随”的炽烈誓言,在她沉静的注视下,仿佛只是纸页上另一种形式的纹路,是笔画构筑的、无意义的图形组合。
直到最后一个隐形的字符也被她的目光轻轻抚过。
青衣的视线,才终于从那承载着双重重量的纸页上缓缓抬起。
她的指尖,依旧平稳地捏着拜师帖的一角。
那双映照着窗外晨光的眸子深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足以包容万物却又隔绝了所有温度的平静。
如同亘古不变的深潭,倒映着世间万象,却从未真正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