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应元和周吉遇的行动报告,以及朝廷催饷措辞越发严厉的公文,几乎是前后脚送到陆铮案头。
夔州稳住了,甚至开始小规模反击,但代价是每日剧增的物资消耗和士兵疲惫。西南拔掉了一个钉子,但引出了更深的阴影。
然而,压垮陆铮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份看似平常的兵部咨文。
文中称,为“优化北疆防务,加强九边协同”,经陛下允准,蓟辽总督杨岳将兼任“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原宣大总督调任他职。
同时,为“减轻川陕总督繁剧”,拟将甘肃镇部分军务(具体未言明) “暂由陕西巡抚傅宗龙协理”,相关章程,着兵部与川陕总督府“妥议”。
书房内,烛火将陆铮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拿着那份咨文,久久不语。史可法侍立一旁,脸色灰败。
“优化北疆防务……减轻繁剧……” 陆铮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杨老帅兼管宣大,是信任,也是将他更深地绑定在北疆,与我川陕……适当区隔。
甘肃军务让傅宗龙‘协理’,呵呵,傅宗龙那个滑头,有了朝廷明旨,还会像以前那样听我的吗?
这分明是步步为营,要将我陆铮的影响力,一步步挤出甘肃,限制在川蜀!)
陆铮仿佛能看到,在紫禁城的深宫里,那位年轻的皇帝,如何与他的阁臣、太监们,在地图上细细谋划,如何一点一点地,将他这块过于庞大、过于坚硬的“磐石”,敲碎、分解。
“大将军,此事……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上疏抗辩?” 史可法声音干涩。
“抗辩?” 陆铮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火焰,“以什么理由?陛下体恤臣子,分担劳苦,这是恩典!
抗拒,便是跋扈,便是不识抬举,便是……心怀异志!”
陆铮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窒闷。这二十万大军,如今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不能动,一动,便是拥兵自重。
我不能弱,一弱,便是人为刀俎。我只能在这狭缝里,眼睁睁看着他们用软刀子,一点一点地割我的肉,拆我的台!
夔州的将士在流血,西南的密探在搏命,川陕的百姓在承受盘查和不便,而我……却在汉中,应对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政令公文!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想起了死去的战友,想起了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军民,想起了年幼的陆安和默默支持他的苏婉清。
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木屑纷飞,手背瞬间见血。
“大将军!” 史可法惊呼。
陆铮缓缓收回手,看着那渗出的血珠,剧烈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取代。
陆铮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山在凝聚。
“宪之,”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朝廷的章程,我们‘仔细研议’,‘慢慢’回复。甘肃的事,让侯世禄自己先‘掂量掂量’。
给傅宗龙去封信,恭喜他‘担子加重’,问他需要川陕提供哪些‘协助’,一切按‘朝廷新规’办理。”
拖。用官僚体系最擅长的方式,拖住他们。同时,让利益相关者自己先乱起来。
“另外,” 陆铮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我要给杨老帅,写最后一封信。不是求情!”
史可法愕然。
陆铮提笔,墨迹淋漓:“……岳帅钧鉴:蓟宣一体,老帅肩任愈重,国之幸也。铮本武夫,蒙陛下不弃,委以西陲,战战兢兢,唯恐陨越。
今朝廷体恤,欲分其劳,此上意也,亦大势也。铮无他念,唯愿老帅北顾之时,亦能西望,须知川陕安宁,实乃北疆之背。
倘……倘他日铮不复镇此土,麾下儿郎皆曾为国家流血,百姓皆盼安居乐业,万望老帅念在昔日并肩之情,稍加看顾,则铮虽去无憾矣。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晚辈 陆铮 顿首再拜。”
信写得极其谦卑,甚至带着悲凉,将自身置于可能离任的境地,但字里行间,却是在用最后的“情分”和“边防大局”绑架杨岳——如果我陆铮被弄走了,川陕乱了,你北疆也别想安稳!
这是哀兵之计,也是最后通牒。
写完信,陆铮仿佛用尽了力气,挥挥手让史可法去安排发送。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
(朝廷,江南,流寇,黑袍……你们都想要我陆铮的命,都想要川陕这块地。好,那就来吧。)
陆铮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龙安府彻夜不息的炉火,讲武堂操练的呐喊,汉中城外逐渐恢复生机的田野,还有陆安熟睡的脸。
我不会坐以待毙。你们以为掐住了我的粮饷,分了我的权,就能让我倒下?
你们错了。我陆铮最大的根基,从来不是那纸任命,而是这川陕的人心,是这支我一手带出来的军队,是那些愿意跟着我博一个活路、博一个太平的百姓!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萌发。
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弹,是孤臣孽子最后的赌注。但此刻,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等,等一个时机,或者……制造一个时机。
窗外,夜色如墨,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积聚。
而书房中的陆铮,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在黑暗中默默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着黎明前最黑暗那一刻的反扑。
压抑,已至顶点。反转的引信,正在无声无息中,被他自己亲手点燃。
几日后,朝廷关于“甘肃军务由陕西巡抚协理”的咨文,如同预料般抵达汉中。
与之前接到此类消息时的凝重或激愤不同,此次陆铮的反应堪称“典范”。
陆铮没有召集幕僚讨论,也未立刻书写措辞激烈的辩驳奏章。
他只是将那份公文仔细看了两遍,然后平静地放在一旁,对侍立的史可法道:“宪之,以总督府名义行文陕西巡抚衙门及甘肃镇总兵府,抄送兵部。
内容很简单:总督府已悉朝廷优化防务之议,为表顾全大局、精诚协作之意,自即日起,甘肃镇日常军务协调、边饷初核、寻常军械请领等事,可先报陕西巡抚衙门知会备案。
然若遇紧急军情、大规模边衅、或涉及川陕甘整体联防要务,仍须按旧例直报本督,以免贻误战机。
另,请傅巡抚与侯总兵,将协理细则及人员安排,尽早报来共议。”
史可法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露出钦佩:“大将军,此乃……以退为进,明放实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