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死信箱危机
民国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黄昏。
南京城笼罩在深秋的薄雾里,秦淮河的水面倒映着两岸渐次亮起的灯火。邓枫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灰色风衣的领子竖起,遮住了半张脸。他手里拿着份卷成筒状的《中央日报》,看似悠闲地浏览着标题,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
第四版的寻人启事他早上就看到了——“怀远”在召唤,约定的传递时间是今晚七点,地点在夫子庙东牌楼下的第三根石柱。
现在六点四十分。
他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位前停下,买了半斤栗子,借找零的机会观察身后。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在不远处翻看报纸,两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坐在河边的茶摊上,还有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学生模样的青年,车把上挂着的书包看起来太新了。
至少四组人。邓枫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普通的监视,是布控。
他继续往前走,步伐依然从容,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情报必须送出,微缩胶卷就在他风衣内袋的钢笔里。那是江防修订方案的最终版,加上他整理的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分析,以及对施密特事件的完整报告。这份情报关系到未来半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战略布局。
但现在的夫子庙,显然已经成了陷阱。
七点差五分,他走到约定地点附近。东牌楼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剪影,石柱下的阴影里空无一人。邓枫没有靠近,而是在二十米外的一个馄饨摊坐下,点了碗馄饨。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时,他借着蒸汽的掩护,再次观察。石柱周围看似平静,但牌楼二层的窗户开着一道缝,里面有人影晃动。旁边卖风筝的摊位,老板的手太干净,不像常年做手艺的人。
“老板,馄饨味道不错。”他放下几个铜板。
“客官慢走。”
邓枫起身,向着与石柱相反的方向走去。经过一个公共电话亭时,他走了进去,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他用上海话说,“东西到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一个女声回答:“先生打错了,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暗号不对。这个联络点也暴露了。
邓枫挂断电话,走出电话亭。秋夜的寒意透过风衣渗进来,他的后背却渗出细密的冷汗。两个联络点同时暴露,这意味着什么?组织内部出了问题,还是国民党方面掌握了他们的联络网络?
他走到文德桥上,扶着石栏望向秦淮河。河面上画舫游弋,歌女的吴侬软语隐约传来,这座六朝金粉之地依然沉浸在醉生梦死的表象里。但水面之下,暗流已经汹涌到可以吞噬一切的地步。
“先生,买朵花吧。”一个小女孩提着花篮走过来,仰着脸看他。
邓枫正要摇头,突然注意到女孩的眼睛——清澈,但深处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她的花篮里,除了栀子花,还有几朵不起眼的白色雏菊。
雏菊,柏林大学附近最常见的野花。他和叶怀远在柏林时,常采来夹在书里。
“多少钱?”邓枫蹲下身。
“先生随便给。”小女孩递过一朵雏菊,花茎上缠着极细的丝线。
邓枫接过花,手指触到丝线时微微一颤——那是摩尔斯密码的触感。他快速“读”完了那段信息:“死信箱暴露,启用b方案。明早八点,中山陵音乐台,第二排左三座位下。”
他放下一块银元,揉了揉小女孩的头:“早点回家,天黑了。”
“谢谢先生。”
小女孩蹦跳着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里。邓枫站起身,将雏菊放进内袋。b方案...那是最高级别的应急方案,意味着常规渠道全部失效,只能由最高级别的联络员直接接手。
他必须把胶卷带在身上,直到明天早上。
回官邸的路上,邓枫刻意绕了几条街。在一个小巷口,他闪身躲进阴影,看着那个推自行车的青年从他刚才的位置经过,左右张望。确认甩掉尾巴后,他才从巷子的另一端离开。
但危险并未解除。当他的车驶近官邸时,司机突然说:“厅长,后面有车跟着,从新街口就跟上了。”
邓枫从后视镜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加速,甩掉它。”
司机猛踩油门,吉普车在夜色中疾驰。后面的轿车也加速跟上,两辆车在南京的街道上展开追逐。过中华门时,邓枫突然说:“右转,进巷子。”
吉普车冲进一条窄巷,轮胎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后面的轿车显然没料到这一手,来不及减速,直接冲过了巷口。
“去下关码头。”邓枫喘了口气,“然后换车回官邸。”
一个小时后,邓枫终于安全回到书房。他锁上门,拉上窗帘,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房间——抽屉的头发丝还在,书架的暗记没动,看来没人进来过。
但危机远未结束。明天早上八点的中山陵,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他取出那枚微缩胶卷,对着灯光看了很久。这截小小的胶片,承载着太多的秘密,也承载着太多的风险。如果明天出事,它绝不能落入敌手。
邓枫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里面是他妹妹邓莹上次来南京时送的一套化妆品——胭脂、口红、眉笔,都是上海最新的款式。邓莹说:“大哥,你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些东西留着,万一要送人呢?”
现在,这些东西派上了用场。
他小心地撬开胭脂盒的底部,里面是中空的。微缩胶卷被卷成极细的一卷,用油纸包好,塞了进去。然后重新盖上底部,用特制的胶水粘好,看不出任何痕迹。
明天,他会带着这个胭脂盒去中山陵。如果一切顺利,就按计划交接;如果出事,这盒胭脂可以作为一个“送给女朋友的礼物”蒙混过关。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邓枫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夜色。南京城在沉睡,但暗战从未停止。徐恩曾在查他,郑耀先在盯他,现在连组织最机密的联络网都出了问题。
他取出那枚铜钱,在指尖转动。冰凉的金属让他想起妹妹送他时的情景。那是五年前,他刚从德国回来,准备去黄埔军校。邓莹只有十五岁,红着眼眶把铜钱塞进他手里:“大哥,这个你带着。妈妈说,铜钱能保佑人平安。”
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妹妹在延安,他一个人在南京,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龙潭里挣扎。
敲门声突然响起。
邓枫迅速收起铜钱和胭脂盒:“谁?”
“厅长,是我。”副官的声音,“郑耀先参谋来了,说有急事。”
这么晚?邓枫看了眼怀表,十一点二十。
“让他在客厅稍等,我马上来。”
他整理了一下睡袍,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表情没有异常,才开门下楼。
客厅里,郑耀先果然在等。这位参谋今天没穿军装,一身深灰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个公文包。
“打扰邓厅长休息了。”郑耀先站起身,“但有件急事,必须现在说。”
“坐下说。”邓枫示意副官退下,关上门,“什么事这么急?”
郑耀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今天下午,徐处长的人抓了个嫌疑犯。是在夫子庙附近抓的,当时他正在东牌楼那里转悠。”
邓枫的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依然平静:“哦?什么人?”
“自称是报社记者,但身上搜出了这个。”郑耀先又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火柴盒,普通的上海产火柴,但盒底有一个极小的标记——三条波浪线。
邓枫认得这个标记。这是“磐石”系统的标志,只有最高级别的联络员才会使用。
“徐处长怎么说?”他问。
“他说这是共产党的联络信号。”郑耀先盯着邓枫的眼睛,“而且他怀疑,国防部内部有人在使用这个信号。邓厅长,您说...会是谁呢?”
客厅里的座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邓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他知道,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郑耀先深夜来访,拿出这样的证据,绝不仅仅是“通报情况”那么简单。
“郑参谋觉得呢?”他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觉得...”郑耀先推了推眼镜,“这个记者可能是冤枉的。三条波浪线,也可能只是个巧合。毕竟,现在市面上什么标记都有。”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邓枫抬起头,迎上郑耀先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终于,郑耀先先移开视线,收起照片和文件:“不管怎样,这件事我会继续查。但请邓厅长放心,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不会妄下结论。”
“有劳郑参谋了。”
送走郑耀先,邓枫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夜色中。郑耀先今晚是来示好,还是来警告?或者两者兼有?
窗外的长江上,一艘货轮正鸣着汽笛驶过。船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这个时代无数看不清的未来。
邓枫握紧了口袋里的铜钱。明天,中山陵。无论那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去。
因为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
夜色更深了。远处的紫金山在月光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头蹲伏的巨兽,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千年古城。
而古城中的人们,有的在沉睡,有的在密谋,有的在等待黎明。
邓枫回到书房,关掉了最后一盏灯。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长江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亘古不变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