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默就站在了实验田边上。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那堵还没封顶的夯土墙,眉头皱了一下。赵铁柱正带着人往木模具里填土,一筐接一筐地倒,动作快但不乱。林晓棠在几步远的地方调试设备,手里拿着一台平板,屏幕上的数据跳得厉害。
“信号又飘了。”她抬头说,“AR模型加载不到地下层。”
陈默走过去,看了眼时间。专家组已经进村了,车队停在村委会门口,穿灰夹克的老外正往这边走。他没说话,转身拍了下赵铁柱的肩膀:“最后一段,三轮压实,别抢时间。”
“明白。”赵铁柱抹了把汗,“老规矩,五个人轮流上,错开节奏。”
第一批村民已经围在田边。有人提着水壶,有人搬了小板凳。他们不说话,只盯着那堵墙。这几个月,他们看着陈默和赵铁柱在空地上挖坑、埋竹条、一层层打土,从不信到观望,再到主动来帮忙运料。现在,这堵墙要被外面的人看了。
陈默回到林晓棠身边。“换本地服务器,别走云端。”
她抬头,拔掉一根线,插进备用主机。屏幕闪了一下, 结构图重新生成。地下暗河的走向标成蓝色,竹筋的分布是绿色网格。两条线平行延伸,最近处相隔不到三十公分,却没有交叉。
“好了。”她说。
远处的脚步声近了。
三个外国人走到田边站定。领头的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盒子,另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AR眼镜。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堵墙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翻译跟着过来,说:“教授想看墙体内部结构。”
陈默看着赵铁柱。赵铁柱咧嘴一笑,抄起鲁班尺,走到墙根,用尺子撬开一小块表层土。泥土剥落后,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竹条,横竖交错,像一张网。再往里,能看到掺了稻壳灰的土层,颜色深浅分明。
老外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竹筋的切口。他站起来,说了句什么。
翻译道:“他说,这种连接方式很特别,不是简单的加固,是有方向性的受力设计?
陈默没回应。他打开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递给翻译:“这是我们三个月里的测试记录。每天温湿度,每次打压强度,还有裂缝出现的位置和修复方法。”
老外接过本子,一页页翻。他的手指停在一张手绘图表上——那是陈默用红蓝铅笔画出的抗压曲线 ,标注了七十三天次失败的数据点。
现场安静下来。
林晓棠把平板递过去,屏幕上显示着实时模型。老外戴上AR眼镜,画面立刻同步。他低头扫过地面,虚拟图像叠加在现实之上:竹筋的走向在脚下延伸,暗河的水流在地下缓缓移动,两者避让的角度清晰可见。
他摘下眼镜,看着陈默,说了佷长一段话。
翻译开口:“他说,他去过十几个国家看生态建筑项目。有人用高科技材料,有人搞概念设计。但这是第一次,看到一种技术即不用进口设备,又能精确避开地质风险。这不是原始工艺,是经过系统验证建筑体系。”
人群里有人轻轻“啊”的一声。
赵铁柱站在墙边,手还搭在鲁班尺上,听见这话,笑得更开了开。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影子,又抬头看看天,阳光正好照在墙上,把竹筋的轮廓映得清楚。
老外转向团队成员,低声说了几句。其中一人拿出相机,开始拍照。另一人蹲在地上,用工具取了一小块样本。
陈默这时才开口:“咱们村以前盖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土办法。后来发现不行,雨季塌墙,冬天裂缝。我们试了很多次 ,加石灰、加水泥,都不合适。最后想到用竹子,是因为它长得快,山里多,而且韧性强。 ”
他顿了顿:“一根竹子撑不起墙,但编成网,就能扛住压力。就像咱们村,一个人干不了事,大家一起,才能把路走通。 ”
老外听完,沉默了几秒。他再次戴上AR眼,这次没有看数据,而是绕着墙面走了一圈。最后,他在起点停下,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墙面。
掌声响起。
不是谁带头,就是突然有了。村民们拍着手,脸上有笑,也有失意。几个老人站在后排,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林晓棠走到陈默旁边,低声问:“接下来怎么说? ”
陈默把笔记本合上,塞进工装裤口袋,“你来讲吧,你是农大毕业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接过平板,走到专家面前,开始介绍碳汇测算的方法。她的声音平稳,语速不快,每说一句,都会等翻译说完才继续。
陈默退后几步, 靠在一根电线杆上。他抬头看了眼村委会方向,楼顶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绿光稳定。他知道,那是电子界桩系统在运行。昨天晚上,他们刚完成最后一批校准。
赵铁柱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鲁班尺。“默哥,你说他们真能看懂吗?”
“看不懂也会记下来。”陈默说, “技木不怕别人学,怕的是没人信它有用。”
赵铁柱笑了,把尺子插进腰带。“我爹当年盖房子,最讨厌别人改他的方法。我说你那套早就过时了,他拿扁坦追我半条街。现在要是让他看到这墙,估计能愣半天。”
陈默也笑了下。
他掏出笔记本,在今天这页写下一行字:“今天,咱们村的东西,别人开始学了。”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深痕。
林晓棠还在讲解。她说到竹筋的防腐处理用了松脂和草木灰混合液,是村里老匠人传下来的办法。 后来他们做了十五次耐久性测试,才确定比例。老外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还做了笔记。
一名专家忽然问。翻译转述:“他认为这种方法依赖特定材料和人力组织,问是否有推广价值。”
林晓棠没急着回答。她回头看了眼陈默。
陈默走上前,打开笔记本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照片——是上个月拍的,一群村民在田里编竹网,男人女人一起上手,小孩蹲在边上帮忙穿绳。背后是青山,前面是刚立起来的框架。
“我们没什么经验。”他说,“但我们有三百次失败的数据,有全村人愿意动手的心气。材料是山里的,人是村里的方法写成了流程,谁都能照着做。只要愿意沉下心来试,就能建起来。”
老外听完,没说话。他摘下AR眼镜,放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他把它递给肋手,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什么,撕下来,递给陈默。
翻译接过纸条念:“请允许我们将这套技术带回德国,在下一次国际乡村建筑会议上展示。署名单位:青山村。”
陈默接过纸条,手指捏紧了边缘。
身后传来嗡鸣声。
一架无人机从村委会方向升起,低空掠过实验田,镜头对准夯土墙,缓缓拉远。画面里,金色的阳光洒在墙面上,竹筋的影子细密如织。最后,镜头转向村口,一辆法院的公务车正驶离,车尾贴着一张公告复印件——“宏达集团破产清算”。
陈默没去看屏幕。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慢慢折好,放进笔记本夹层。风吹过来,掀动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
林晓棠讲完最后一部分,她指着地下模型说,这套系统还能适应不同地形,只要调整竹筋密度和埋深。老外团队开始收拾设备,有人跟村里握手,有人合影。
赵铁柱蹲在墙根,用鲁班尺量最后一段平整度。他测完,抬头冲陈默喊:“误差两毫米!比昨晚压得还稳!”
陈默应了一声,没动。
他望着远处的山脊,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只说了一句话。那时候他不懂,现在他懂了。可人已经不在了。
林晓棠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技术说明。“他们要带走这个。”
陈默抬头。“给他们吧。”
她把文件递过去,转身时,白大褂口袋鼓了一下, 像是种子袋蹭到了墙角。
陈默站在原地,袖口沾着新泥。他没加入人群,也没走开。村委会的楼顶的绿灯还在闪,一下,一下,像在计时。
他翻开笔记本,准备记下今天的要点。
笔尖刚落下,无人机的影子从纸上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