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恍然大悟后的懊恼与深深的无奈。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书房精美的藻井,眼神有些空洞。
“我现在,总算彻底明白,当初袁天罡那老怪物,为什么处心积虑也要逼我凝结金丹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明悟。
“哦?为什么?”
降臣好奇地追问,她也一直对袁天罡此举的深层目的有所猜测。
林远坐直身体,目光聚焦在虚空中,仿佛在剖析一个精妙而残酷的设计:
“金丹,它不仅仅是一个容纳我毕生修为的真气容器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个,一个极其精密的‘调节器’和‘保险栓’!”
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激动:
“袁天罡知道长生不死药的这种可怕副作用!所以,他帮我结成的金丹,其真正的妙用之一,就是能够主动吸纳、束缚住大部分长生不死药的药力,将其禁锢在金丹之内!只有当我的身体真正受到重创,急需修复时,金丹才会在真气的催动下,释放出一小部分药力,配合真气去修复损伤。”
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又迅速黯淡下去:
“这样的话,药力是受控的、缓慢释放的!就能最大限度地延缓,甚至可能避免身体细胞被药力彻底异化,避免出现像他那样全身性的皮肤溃烂!这老家伙,拿我做实验,也算是给我留了一条相对‘体面’的长生路!不,是给李星云留的。”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林远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一声哀鸣:
“可是现在,呜呜呜,全完了!长生不死药的药力,已经随着金丹的破碎,彻底融入我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每一个角落了!它现在是无序的、自发地在影响我的身体!失控了!全失控了啊!”
降臣看着他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戳破他的伤心事:
“现在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当初是谁为了重新修炼,让女帝把你辛辛苦苦练成的金丹彻底打碎的?嗯?”
林远被她说得一噎,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愣了片刻,肩膀耷拉下来,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哎呀,别提了,木已成舟,说什么都迟了。当初在食肆,白无常打伤金丹时,药力扩散 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唉。”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释然,或者说,是强行安慰自己的豁达: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不就是一张脸嘛,皮囊而已,臭皮囊!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学袁天罡,也戴个面具好了。”
只是那语气,怎么听都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辛酸。
…
漠北,契丹上京皇宫。深长的廊道内,年轻的皇帝耶律尧光与刚刚凯旋的大将萧翰并肩而行。耶律尧光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用力拍了拍萧翰坚实的臂膀。
“萧翰!此役漂亮!你如今打仗用兵的本事,连我都要自愧弗如了!此次平定乌古部叛乱,安抚周边,做得非常不错!”
萧翰连忙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失武将的豪迈: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此次讨伐乌古部,之所以如此顺利,全赖陛下威德与谋划。臣不过是依令行事罢了。沿途,臣严格按照您的吩咐,妥善安置流离失所的牧民,适当进行部族迁徙,分化瓦解其势。乌古部见王师军容严整,又感受到陛下的仁政,并未过多反抗,主力一战失利后,便直接上表臣服了。”
他顿了顿,继续禀报具体事宜:
“乌古部原驻牧于小海(贝加尔湖)周边,那里水草丰美,地理位置紧要。臣以为,我们需派一支精锐长期驻守,同时,最好再从朝中挑选几位能力卓越、忠心可靠的大臣前去治理,方能彻底稳固此地。”
“好!好!如此安排,最为稳妥!”
耶律尧光连连点头,对萧翰的思虑周全深感满意,发出爽朗的笑声。他随即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说道:
“不仅如此,我也未曾懈怠。近来花费重金,借李先生的关系从中原请来了不少能工巧匠,他们对仿制秦国的火绳枪,已然有了些许眉目。说起来,这一切还得感谢老师当年的教导与潜移默化的影响,真是帮了朕的大忙啊!”
萧翰是何等机敏之人,立刻从耶律尧光再次提及“老师”的言语中,捕捉到了更深层的意思。他顺势说道:
“陛下,说起秦王,此次征讨乌古部,臣发现他们部落中驯养着一种罕见的白狐,通体毛发雪白无瑕,据说其来自于极北苦寒之地,灵性非凡。这次班师回朝,臣特意命人精心挑选了一些,带了回来。”
耶律尧光闻言,脚步微微一顿,目光看向萧翰。
萧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继续说道:
“奥姑如今长居长安,虽得秦王宠爱,但远离草原,难免会有思乡之情。臣想着,将这些珍稀的白狐,连同一些我们漠北最肥美的牛羊,一并送往长安。一则,可以让奥姑聊解思乡之愁,看到故乡之物心生欢喜;二则,也算是我契丹上下,对秦王殿下和奥姑的一份心意。”
耶律尧光眼中闪过赞许和欣慰的光芒,他沉吟片刻,郑重吩咐道:
“嗯,妹妹远在长安,我时常挂念。你所言极是。除了白狐,再附上三百头最上等的牛羊,务必挑选健壮温顺的。这既是朕对妹妹的关爱,也是对老师一直以来的关照,所表达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心意。”
“陛下如此,奥姑自然欣喜,只是那位李先生,近日来在蓟州城行为怪异,臣怕是。”
“好了萧翰,李先生如今已是契丹的臣子,就不要老是排挤他,汉臣也要重用嘛。”
“是。”
萧翰点头答应,可对于那位李存礼,总是放心不下。
…
中原江湖的风雨,似乎被长安高大的城墙隔绝在外。一月后,契丹使团抵达,而当林远看到主使之人的面容时,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想不到是应天太后亲自前来,孤有失远迎,失礼了。”
林远拱手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述里朵依旧是那副雍容中带着一丝凌厉的气度,她摆了摆手,语气直接,甚至带着点长辈的随意:“行了,别摆你秦王的架子了。本后,咳咳,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我女儿。”
“哦哦,明白,快请进,快请进。”
林远从善如流,侧身引路。步入王府,述里朵目光扫过这恢弘壮丽的府邸建筑群,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讥讽:
“你可真有本事啊。这昔日大唐的国都,皇宫禁苑,如今倒成了你的秦王府。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壮观’的王府了吧?”
林远笑了笑,坦然回应:
“应天太后说笑了。这里是在旧址上重建的,规制比起当年的大明宫,可是缩水了许多,不敢僭越。”
“呵呵。”
述里朵轻笑一声,步入后院,在石桌旁坐下,这才说明真正来意,
“这次来,主要是尧光那孩子,非要送些牛羊过来表表心意。我嘛,想着既然已经放下了权力,做个闲人,倒不如趁机出来走走,看看这中原风光,也看看质舞。”
林远一边为她斟茶,一边略带好奇地问:
“耶律宗室的那些老臣,竟然会同意您亲自前来?”
述里朵端起茶杯,神色淡然:
“一个已经交出所有权柄、再无可能重掌朝政的太后,他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尧光比他这个娘强,手段厉害得很,如今所有的兵权都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稳如泰山。”
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隐隐的骄傲。林远笑呵呵地再次为述里朵续上热茶,述里朵拿起茶杯,突然嘴角弯起:
“你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以前我拼了命的想办法杀你,你是一点都不恨我,还能这么笑呵呵的给我倒茶。”
林远语气轻松: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吗?今天,这里没有秦王和太后,只有女婿和岳母。质舞马上就过来。”
正说着,耶律质舞脚步匆匆地赶来,当看到石桌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她一下子愣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怯生生地低唤了一声:
“母,母后。”
“好了质舞,快过来坐下。”
林远起身,温柔地将耶律质拉到自己身边的石凳上。几人闲聊了几句家常,气氛略显生硬。林远看出母女二人需要独处的空间,便识趣地站起身:
“你们先聊着,我去吩咐厨房准备些特色饮食。”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后院只剩下母女二人。述里朵看着坐在对面、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的女儿,淡淡开口:
“质舞。”
“母后,女儿听着。”
耶律质舞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述里朵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这般怕我吗?也是,我以前做的那些事,为了权力,确实很是对不起你,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只是今天,这里没有太后,也没有奥姑。不要叫什么母后了,叫娘吧。”
这一声“娘”,似乎触动了耶律质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眼眶微红,顺从地低声唤道:
“娘。”
“嗯。”
述里朵应了一声,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娘这次来,主要还是想来看看你。也许,我过去从未真正在意过你这个女儿,只顾着争权夺利。可你终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娘没了那些负担,或许也能试着做一个好母亲了。你坐过来些。”
耶律质舞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到了述里朵身旁的石凳上。述里朵抬起手,想要像寻常母亲那样抚摸一下女儿的脸颊,然而耶律质舞却因长年形成的畏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闪避了一下。
述里朵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摇了摇头,转而问道:
“质舞啊,来了这长安,吃穿住行,还习惯吗?”
“嗯,”
耶律质舞点点头,语气轻快了些,
“夫君他对我很好。吃的、用的,都和女帝姐姐、还有蚩梦姐姐是一样的规格。王府里也很安宁,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勾心斗角,不论跟谁,都相处得很好。”
“勾心斗角”四个字,让述里朵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是啊,漠北王庭是她的家,却充满了算计与痛苦;反而在这异国他乡的长安,女儿找到了安宁与幸福。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她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拉过耶律质舞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乖女儿,有些话,做娘的必须提醒你。林远他还年轻,血气方刚,所以对你们千好万好。可当他年纪再大一些,心思沉淀下来,必然会更加渴望子嗣。”
“可是,”
耶律质舞小声辩解,
“夫君他已经和女帝姐姐有了一个女儿了呀。”
述里朵话语一顿。她心知那并非林远亲生,但看着女儿纯真的眼神,终究不忍点破这残酷的真相。算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过来人的警醒:
“女儿,终究是无法继承王位的。如果你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那么,你在这秦王府中的地位,才会真正稳固,无人可以撼动。傻女儿,很多东西是要靠自己主动去争取的,不能永远指望别人的宠爱和怜悯。你毕竟是漠北出身,并非中原根底,若是将来年老色衰,谁能保证他还会待你如初呢?”
耶律质舞闻言,嘴唇微微翕动,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下头,无意识地用手指紧紧绞着自己的衣角,内心充满矛盾和不安。
“傻女儿啊,”
述里朵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这一次,她没有再用那只完好的手,而是抬起了那只冰冷的铁手,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将耶律质舞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这突如其来的的触碰,让耶律质舞一直压抑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她渴望的,不就是母亲能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而不是将自己视为政治筹码和工具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看到的却是述里朵脸上那抹罕见的、带着怜惜与复杂的微笑。
“你长得,很像娘年轻的时候。”
述里朵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丝追忆,
“娘当年和你爹在一起,是出于政治联姻。不过,你爹爹,他是真心喜欢娘,也很疼娘。可你看看,他久卧病榻时,我们夫妻二人,表面上维持着和平,背地里却相争许久,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转瞬之间就会发生改变。女儿,你要记住,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居安思危啊。”
耶律质舞听着母亲直白而现实的话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述里朵见她听进去了,便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背,开始事无巨细地交代起来,从如何察言观色,到如何在内宅中稳固地位,话语间充满了政治博弈的智慧与一个母亲的担忧。
“不论如何,你记住,只要你有了儿子,尤其是林远的第一个儿子,那就是你最大的资本和依靠!你的地位将无人可以动摇。质舞,这不光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将来的安稳,你也必须这么想,这么做。”
“可是娘,”
耶律质舞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心头,声音带着哽咽,
“夫君他,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碰过我,女儿心里好委屈。”
“什么?!”
述里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
“他?娶了你,却让你独守空房?哼!真是岂有此理!”
“不是的,娘,”
耶律质舞连忙解释,
“夫君他经常来陪我说话,晚上,晚上也会和我同榻而眠,只是我们都穿着寝衣,夫君也从未有过逾矩之举,女儿之前也提过想要个娃娃,可夫君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我年纪还小,让我再等等。”
“这个臭小子!”
述里朵气得拍了一下石桌,
“你爹爹当初把你嫁给他,是看他是个英雄人物,可不是让你过来受这种活寡委屈的!不怕,这事娘既然知道了,定然要为你做主!”
“嗯。”
耶律质舞依偎在母亲肩头,轻轻应了一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既有被母亲维护的温暖,也有对未来的迷茫和一丝被煽动起来的渴望。
院墙的月亮门后,林远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正好看到耶律质舞依偎在述里朵肩头那副依赖的模样,惊得他差点咬到舌头,心中疯狂吐槽:
“我靠!述里朵这家伙手段真是绝了!这才多大功夫?三言两语,连哄带吓,就把质舞那颗单纯的心给彻底拉回去了?真是可怕啊这个女人!”
他回想起阴山那段不堪的往事,后背一阵发凉:
“要记得清清楚楚!在阴山的时候,为了权力和活命,述里朵可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质舞,不管不顾啊!现在摆出一副慈母样子,述里朵这家伙,演技真是炉火纯青!”
…
晚膳前,女帝慢悠悠地踱步到林远身边,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饶有兴趣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语气慵懒却带着刺:
“啧啧,我的秦王殿下,如今这亲家可是遍布天下了呢?娆疆的蛊王和鲜参是你的岳父岳母,如今这契丹的应天太后,也成了你的岳母大人。哎呀呀,真是风光无限呐~也就是我这种没人疼、没人爱的孤苦女子,无依无靠的,只能在这儿任人欺负了哟~”
林远一听这调调,脑袋立刻耷拉了下来,苦着脸求饶:
“沁儿,我的好沁儿,你说什么呢?大舅哥他不是挺疼你的嘛。”
“哼!”
女帝轻哼一声,凤目微挑,
“要不是王兄还在,替我看着岐国,指不定你秦王殿下要嚣张到什么地步呢!我一个小小女子,势单力薄的,还不是任由你拿捏?”
“姑奶奶!我求你了!”
林远几乎要作揖,
“别这样整我行不行?我平时还不够听你话吗?家里大事小事,哪样不是您说了算?财政大权、内府调度,不都是您一手掌管?我就是个跑腿办事的!”
“呵呵。”
女帝这才满意地轻笑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那眼神分明写着“算你识相”。
待到正式用膳时,场面就更加微妙了。女帝与述里朵分坐主客位,竟然相谈甚欢,从漠北风物谈到长安景致,言笑晏晏。更让林远无语的是,降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去,三个女人一台戏,聊得热火朝天,时而低声细语,时而掩口轻笑,那融洽的气氛,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多年未见的闺中密友。
林远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桌子的边缘,手里拿着个白面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心情越来越惆怅。他郁闷地想着:
“这叫什么事儿啊,本来跟耶律阿保机那是称兄道弟的关系,和述里朵也算平辈论交。这下可好,娶了质舞,直接让述里朵‘超级加辈’,成了我的岳母!平白矮了一辈!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