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雪沉璧离开椒凰殿，返回凤宸宫。
殿中的鎏金香炉中升起一缕青烟，雪沉璧端坐鸾座，挺直的脊背渐渐松垮下来，指尖抵着眉心，仿佛要揉碎那凝滞的疲惫。
贴身内侍知节走上前，递上一盏新沏的云雾茶，低声道：“殿下可是累了？奴，替您揉揉肩吧。”
雪沉璧却忽然抬手挥退了左右，直至殿门缓缓合拢，才允许自己泄出一丝极轻的叹息。他慢慢蜷进宽大的凤椅深处，玄色衣袖堆叠如墨云，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惊人。
“知节…”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说，为什么陛下身边总是这么多人？”
年轻的内侍垂首不敢应答。
却见那永远端庄自持的凤君竟低低笑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鸾鸟浮雕：“明明昨日…昨日她还在吾耳边私语，她还夸吾是独一无二的…”
雪沉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喉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可这些时日都在筹备大选，明日又不知是谁…”
他忽然攥紧袖口，指节绷得发白：“本君真的好…”那个“恨”字在唇齿间碾得粉碎，最终化作一声颤动的喘息，“…好累。”
知节噗通跪地：“殿下慎言！”
雪沉璧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潭：“是啊，慎言。”
他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本殿是凤君，是天下君侍的表率…岂能善妒，岂能怨怼？”
“殿下...”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通传声——昭懿父后宫中的掌事内侍来了。
雪沉璧起身，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平日端雅仪态，唯有袖中微颤的指尖泄露了情绪。
那老内侍笑吟吟行礼：“老奴参见凤君殿下！太上凤君老人家说想念殿下，请您过去说说话呢。”
前往永延宫的路漫长得令人窒息。雪沉璧端坐凤辇之上，望着宫墙间漏下的一线天光，心里乱成一片。
雪沉璧缓缓阖眼。
——为什么重生？
这个念头如毒藤般缠绕着他昼夜难眠。
前世缠绵病榻的难受还没消失，再睁眼竟又回到了二十岁这年，回到这个他坐了整整数十载、最终却沦为囚笼的凤座。
老天让他重活一遭，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再经历一遍剜心之痛？看他再度为那个人的笑靥心动，再度为她的疏离辗转，再度守着六宫熙攘的佳丽，做最贤德大度的凤君？
他依然是她名正言顺的凤君，也依然是她后宫三千之一。
他依然要笑着为她挑选新人，要亲手将那些鲜妍明媚的少年送到她榻前，要听着宫人窃语陛下昨夜又宠幸了谁。
而他却再度…爱着那个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君王。
他真的好狠！也好累！
这个凤君他真的当得厌倦极了。
永延宫的药香与檀香混杂着扑面而来。昭懿太上凤君——女帝的生父，正靠在凤榻上捻着佛珠，见他来了便招手。“好孩子，过来让父后瞧瞧。”
苍老的手抚过他冰凉的指尖。“又瘦了。可是六宫事务太繁重？”
雪沉璧乖顺地回道，“后宫事务虽多，但臣君是凤君，是后宫的表率，臣不累。”
太上凤君看着他，叹息道。“皇帝如今二十三了，且登基一年多，后宫皆无所出。而你与皇帝的大皇女和四皇女，在你还是太女君的时候夭折。皇帝的子嗣单薄，除了早些年，月贵君的二皇女、花贵君的三皇女、以及枫贵君的一对双皇子，再无所出。”
太上凤君缓了缓，继续说道。”皇帝在太子时夭折了太多的孩子，虽然皆因为当时各皇女的争斗太过。但是你没护好他们这也是事实，是你没有尽到嫡父的责任。”
闻言，雪沉璧轻撩衣袍跪下。“是臣君的错，请父后责罚。”
太上凤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雪沉璧，这个凤君他当得称职却又不完全称职。一国之父岂能贪念情爱之事，既然当了这个凤君有些事情他不应该太过于执着。
是敲打也是责罚，太上凤君没有让雪沉璧起来，闭上双眼捻着佛珠。
过了半个时辰，雪沉璧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但是他依旧跪得笔直。
一边的知节和知言担忧地看着自家凤君，凤君身子弱，这样一跪膝盖又该青紫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太上凤君终于放下手中的佛珠，看向已经摇摇欲坠却依然跪得笔直的脊背。“起来吧，你俩扶好你家殿下。”
雪沉璧摇晃地站起身，也不敢坐下。知节和知言只能一人扶一边，搀扶着自家主子。
太上凤君看着眼前倔强的人，“你要趁早给皇帝诞下嫡女，中宫无所出会引来朝臣上谏。你须知道，你如今坐着的凤位多的是人盯着。”
雪沉璧苦笑了一下，心底泛着酸。“臣君受教。”
“如今大选是好事…你身为凤君要记住时刻端庄贤惠，要谨记一国之父的责任，多劝劝皇帝雨露均沾，莫要学那些小家子气吃醋拈酸的。”
雪沉璧垂眸应是，唇角弯出温顺的弧度。
直到退出永延宫，回到凤辰宫，他才允许那抹笑意彻底消失。
“知节，”他轻声道，望着宫檐上堆积的落叶，“若本君说…宁愿当一个宠君，也不想当父仪天下的凤君，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知节吓得不敢接话。却见凤君已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向凤宸宫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