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心苑内的空气,因那封未曾寄出的家书而凝滞。皇后的“警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搅动了深埋湖底的淤泥,让原本看似清晰的仇恨版图,变得模糊而错综复杂。
萧绝站在院中,目光穿透虚空,仿佛在与记忆中那个永远戴着完美面具的皇后对视。冰冷的理智在与翻涌的怒火搏斗。云芷的分析不无道理,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但有一个地方,或许还藏着拼凑真相的最后一块碎片——那个被剥夺了一切、囚禁在冷宫最深处,亲身经历了所有阴谋的……慕容氏。
“我要去见她。”萧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打破了沉寂。
云芷没有劝阻。她知道,这是解开皇后谜团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尽管风险巨大——私自探视被废黜、尤其是因巫蛊重罪被废的太后,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谁也无法保证,那个被邪气侵蚀过、如今疯癫落魄的慕容氏,还能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或者,那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我与你同去。”云芷只说了这一句。她的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而坚决。契约的联系让她无法置身事外,而她自身的画皮师灵觉,或许能在那种污秽之地,捕捉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避开了萧宸的耳目。萧绝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内侍服饰,用易容药物略微改变了眉眼轮廓。云芷则扮作一个面容普通、低眉顺眼的医女,提着一个小小的药箱。两人借着日渐西沉的暮色,如同两道幽魂,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宫墙的阴影里,朝着皇宫最偏僻、最荒凉的角落——西苑康宁宫,也就是俗称的冷宫,摸去。
越往西走,宫道越是狭窄破败,两侧的宫墙斑驳脱落,杂草从砖缝中顽强地钻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巡逻的侍卫踪迹罕至,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老太监或老宫女蹒跚走过,对这两个陌生的“低等内侍”和“医女”也毫无反应,仿佛早已失去了对周遭一切的感知。
康宁宫的大门,比想象中更加破败。朱漆几乎掉光,露出里面朽烂的木色,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一把巨大的、带着内廷慎刑司封条的铜锁,冰冷地挂在上面。
萧绝早有准备,取出一根特制的、纤细却异常坚韧的铁丝,在锁孔中拨弄了几下,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卡哒”,铜锁应声而开。他小心翼翼地撕下封条,揣入怀中,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杂草丛生、几乎无处下脚的院落。枯黄的藤蔓爬满了斑驳的墙壁,几间低矮的厢房门窗破损,黑洞洞的,如同张着嘴的怪兽。正对着院门的那间屋子,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油灯光芒,在这片死寂的昏暗中,显得格外诡异。
萧绝和云芷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院内。
脚下的枯草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空气中那股霉味更加浓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腥甜气,那是母符邪气残留的痕迹,虽然微弱,却依旧顽固。
他们走向那间亮着灯的正屋。
越靠近,越能听到里面传来一种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哼唱声,调子古怪,断断续续,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带着邪异色彩的古老歌谣。
萧绝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屋内的景象,比院落更加不堪。家具残缺不全,布满厚厚的灰尘,蛛网在房梁角落肆意交织。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上,铺着勉强还算干净的稻草和一层薄褥。
一个人,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榻的角落。
她穿着粗糙的灰色布衣,早已不是昔日尊贵的太后服饰。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如同干枯的杂草。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正用一双布满污垢和褶皱的手,反复抚摸着怀里抱着的一样东西——那似乎是一块褪了色的、绣着残破凤纹的布料碎片,可能是她从某件旧宫装上撕扯下来的。
听到开门声,那低低的哼唱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曾经保养得宜的皮肤松弛下垂,眼窝深陷,嘴角歪斜,带着一种神经质般的抽搐。但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被邪气控制时的纯黑,也没有了往日的雍容华贵或刻毒算计。它们异常的……清醒。清醒得近乎冷酷,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锥般的嘲讽。
她看着门口易容改扮的萧绝和云芷,浑浊的眼珠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残缺不全、带着恶意的笑容,沙哑地开口:
“嗬嗬……来了?哀家就知道……你们会来。”
她的声音干涩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平静。
萧绝的心猛地一沉。她认出他们了?还是说,她只是在虚张声势?
他没有立刻承认,只是用一种压低了的、模仿内侍的尖细嗓音说道:“奴才奉旨,前来查看废庶人慕容氏状况。”
“奉旨?”慕容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仰头怪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回荡,格外瘆人,“皇帝?那个优柔寡断的蠢货?他会下这种旨意?他巴不得哀家烂死在这里,永远别再提起那些脏事!”
她止住笑,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死死钉在萧绝脸上,尽管他易了容,但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别装了,靖王殿下。还有你身边那个……小画皮师。你们费尽心思找到这里,不就是为了从哀家这张烂嘴里,再掏出点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吗?”
她竟然真的认出来了!而且,她称呼云芷为“画皮师”!她果然知道得比想象中更多!
萧绝不再伪装,他挺直了嵴背,撕下了脸上简陋的易容,露出了本来面目。那双冰冷的眸子,与慕容氏嘲讽的目光在空中狠狠碰撞。
“既然你知道我们的来意,”萧绝的声音恢复了本来的低沉冷冽,“那就说说看。关于皇后……当年,她为什么会去‘警示’我母妃?”
听到“皇后”两个字,慕容氏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清醒而嘲讽的眼神中,瞬间迸发出了更加浓烈、更加刻骨的怨毒,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憎恶的名字。
她死死盯着萧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
“为什么?”
“因为她害怕了!那个贱人!她害怕哀家用的手段!她害怕事情败露会牵连到她那个宝贝儿子!”
“她以为……提醒一下德妃那个短命鬼,就能把自己摘干净?就能让哀家收手?做梦!”
慕容氏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变得更加混乱,却又异常锐利,
“她也不想想……没有哀家,没有慕容家,她算个什么东西?!她能坐上后位?!她儿子能当上太子?!”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她想得美!”
她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虚空,仿佛皇后就站在她面前,
“哀家告诉你!萧绝!你以为皇后就是什么好东西?!”
“她比哀家……更毒!更阴险!”
“她提醒德妃?呵呵呵……她那是巴不得德妃死得更明白点!死得更痛苦点!”
“她是在用德妃的血……来染红她自己的登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