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过茶,一家子人围着炕桌又说了会儿话,那股子初为新妇的拘谨才在张小梅身上化开些。王淑芬起身要去收拾昨儿个宴席留下的大摊子,张小梅也跟着站起来:“妈,俺跟您一块儿拾掇。”
“你歇着,昨儿个累一天了。”王淑芬拦着。
“不累,躺不住。”张小梅声音软,态度却坚决,挽起袖子就跟着王淑芬往院里走。赵卫国没拦,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心里知道,她是想尽快融入这个家,用行动表示。
院子里还是一片“战”后景象。借来的桌椅板凳堆在墙根,等着各家来领。碗筷盆碟在几个大盆里泡着,油花浮在水面。地上零星散落着骨头渣、菜叶和红纸屑。晨光已经很亮了,照得一切都清晰分明,也照出这场喜事过后需要付出的实在劳动。
黑豹从窝里慢悠悠踱出来。它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走路只有极轻微的跛,不细看看不出来。它在院子里站定,耳朵微微转动,目光先落在赵卫国身上,尾巴习惯性地摇了两下,算是打招呼。然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转向了正在和王淑芬一起抬一大摞碗筷的张小梅。
它看着这个穿着碎花衣裳、辫子垂在身后的新面孔,眼神里没有敌意,但有一种审视的专注。鼻子轻轻抽动着,似乎在捕捉空气中属于她的气息——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点点昨天染上的油烟和喜糖的甜香。
张小梅也注意到了黑豹的目光。她知道这大狗在赵卫国心里的分量,更记得它为了婚宴野味受的伤。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蹲下身,朝黑豹伸出手,掌心向上,声音放得轻柔:“黑豹,过来。”
黑豹没动,只是歪了歪头,耳朵又抖了一下。它看看张小梅的手,又看看站在屋门口的赵卫国。
赵卫国没出声,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黑豹这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张小梅面前,先是嗅了嗅她的手。温热的鼻息喷在掌心,有点痒。张小梅忍住没缩手,另一只手试探着,轻轻落在黑豹厚实的脖颈皮毛上,顺毛捋了捋。
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呼噜,像是舒服,又像是还在评估。它没有抗拒,但也没有像对赵卫国那样亲热地蹭过来。
“它腿刚好,你别碰着伤口。”赵卫国走过来,提醒了一句。
“哎。”张小梅应着,手挪到黑豹的背上,避开前腿,慢慢抚摸着。黑豹的毛粗硬,但皮下肌肉结实有力,透着生命的力量。它安静地站着,任由她抚摸,眼睛却半眯着,依旧在观察。
王淑芬在一旁看着,笑道:“黑豹通人性,知道你是自家人了。”
张小梅没接话,心里却因为这句话暖了一下。她继续帮着王淑芬收拾。黑豹不再紧盯着她,但也不离开,就在院子里踱着步,时而嗅嗅地面,时而抬头看看忙碌的两人,更像是在巡逻它的领地,顺便监工。
收拾碗筷是个琐碎活。油腻需要先用草木灰或者碱面子搓洗第一遍,再用清水过好几遍。张小梅干得很仔细,手指在冰冷的水里泡得发红,也不吭声。黑豹偶尔踱到她身边,她就停下手,用胳膊肘蹭蹭它的身子,或者轻声说一句:“去那边玩。”
黑豹通常只是看她一眼,或者用鼻子碰碰她的腿,又走开。
赵卫国也没闲着,和赵永贵一起把借来的桌椅清点,擦拭,等着人家来取。他时不时看一眼院里,看到张小梅和母亲配合默契,看到黑豹在她身边转悠却不打扰,心里那点关于“磨合”的隐忧渐渐散了。
晌午前,李铁柱和王猛来了。两人是来帮着彻底归置院子的,顺便也是看看新嫂子。
“嫂子!”王猛嘴甜,一进院就高声喊。
张小梅正蹲着刷一个粘了饭嘎巴的大海碗,闻声抬起头,脸又有些红,忙站起来:“铁柱,猛子来了。”
“嫂子你快歇着,这些粗活俺们来!”李铁柱抢上前就要接手。
“不用,快弄完了。”张小梅忙说,手里的活却没停。
黑豹看到李铁柱和王猛,熟络地凑过去,在他们腿边蹭了蹭。王猛嬉笑着揉搓黑豹的大脑袋:“老伙计,腿好利索啦?昨天那野猪骨头啃着香不?”
黑豹“呜”了一声,尾巴摇动。
李铁柱则帮着赵卫国去搬那些沉重的桌椅。四个男人加上张小梅和王淑芬,忙活了小半天,院子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宽敞,只是空气中还隐约飘着洗涤后的清新水汽和淡淡的碱味。
晌午饭是张小梅跟着王淑芬一起做的。简单,但用了心。玉米面贴饼子,炖了一锅白菜粉条,里面切了几片昨儿个剩下的野猪肉增香,又炒了一盘土豆丝。饭菜上桌,热气腾腾。
吃饭时,黑豹照例趴在桌子底下。往常,它总是紧挨着赵卫国的那一侧。今天,它却趴在了张小梅的脚边。张小梅起初没注意,不小心动了下脚,碰到黑豹温热的身子,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黑豹也正抬眼看着她,眼神平静。
“它稀罕你。”赵卫国笑着说,夹了一小块野猪肉,没放调料,吹了吹,递给张小梅,“给它。”
张小梅接过肉,小心地弯腰,递到黑豹嘴边。黑豹闻了闻,舌头一卷就吃了进去,咀嚼着,尾巴在地上扫了扫。
这个小小的互动,似乎是一个信号。饭后,张小梅收拾桌子,把剩菜汤倒进黑豹的食盆里,又加了点新饭。黑豹走过去,低头吃起来,吃得很香。
下午,张小梅想着黑豹腿伤刚好,该换药了。她记得昨天看见紫药水和纱布放在东屋柜子上。她找出来,走到院里。黑豹正趴在窝边晒太阳,见她拿着东西过来,又坐直了身子。
“黑豹,过来,给你换药。”张小梅在窝边的石头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
黑豹看看她手里的药瓶,又看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在她脚边趴下,把受伤的前腿伸了出来。
张小梅小心地解开旧纱布。伤口愈合得很好,缝线的地方已经长拢,只留下一道粉红色的新疤,周围有些细微的痂皮。她用棉花蘸着紫药水,轻轻地涂抹在伤疤上。药水凉,黑豹的腿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但没有缩回去。
“疼吧?忍一下,好得快。”张小梅一边涂,一边轻声说着,像哄孩子。涂完药,她用干净的纱布松松地裹上,打了个结。
整个过程,黑豹异常安静温顺,甚至在她包扎时,还把脑袋搁在了前爪上,眯起了眼睛。
赵卫国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夕阳的余晖透过屋檐,洒在一人一狗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张小梅低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黑豹放松地趴着,全然信赖的姿态。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鸣。
他心里某个角落,彻底踏实了。黑豹不仅仅是他的伙伴,更是这个家庭忠诚的守护者。它的认可,某种意义上,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它用它的方式,接纳了这位新的女主人。
包扎好,张小梅又顺了顺黑豹背上的毛,才起身去洗手。黑豹也跟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直到她进了屋,才回到窝边,重新趴下,但目光却一直望着屋门方向。
晚上,赵卫国和张小梅回到自己屋里。点了煤油灯,光线昏黄。
“黑豹……好像跟俺熟了。”张小梅坐在炕沿,轻声说。
“嗯,它认人。”赵卫国脱了外衣,“它知道你心善,对它好。狗这东西,最实在,谁对它好,它心里门儿清。”
张小梅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这一整天,从敬茶的紧张,到干活的踏实,再到被黑豹接纳的温暖,她慢慢找到了在这个新家的节奏和位置。
夜深了,屯子里静下来。赵家院里,黑豹依旧趴在窝边,耳朵偶尔转动一下,倾听着夜的声响。屋里,新婚的小两口也已歇下。一切都井然有序,又充满新生般的安宁。
黑豹守护的这个家,从此多了一个需要它同样忠诚守护的女主人。而这个家的日子,也将在这种细微而坚实的接纳与融合中,继续向前流淌,奔向更红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