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的佛堂内,檀香袅袅。
太后乌雅氏手中那串紫檀佛珠捻动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些许。华妃有孕的消息,让她感到更深的不安。
年家已然显赫,若年世兰再诞下皇子……她不敢深想。皇后如今与皇贵妃和华贵妃越发亲近,端妃废了。这后宫,眼看就要成了年氏和富察氏的天下!
她这个太后,越发像个泥塑木偶。
“竹息。”
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奴婢在。”
竹息嬷嬷躬身。
“华贵妃这一胎,金贵得很。”
太后睁开眼,眸光混浊、锐利:
“翊坤宫上下定要伺候周全。从哀家库里挑些上好的安胎药材,再选两个稳妥老成的嬷嬷,送去翊坤宫,就说是哀家的一片心意,务必要照顾好华贵妃的龙胎。”
竹息心领神会,太后这是要往华妃身边安插眼线了。
她低声应道:
“是,奴婢定会挑选最妥当的人。”
“嗯。”
太后重新闭上眼:
“告诉她们,好生当差,仔细她们的皮!”
翊坤宫很快收到了太后的赏赐。年世兰看着那两个低眉顺眼的嬷嬷,以及那一匣子名贵药材,心中冷笑。
她抚着微隆的小腹,对颂芝道:
“太后娘娘厚爱,本宫感激不尽。这两位嬷嬷,就安排在外间做些洒扫的轻松活吧,内室有你和本宫从年家带进来的老人伺候,足够了。至于这些药材……”
她瞥了一眼:
“统统收入库房,没有本宫和太医的双重许可,谁也不许动。”
想把手伸进她的翊坤宫?做梦!
年世兰如今有了身孕,更是将自己守得牢牢的。她虽性子直,却不傻,尤其事关她和孩子的性命。
与此同时,前朝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今科春闱放榜,二甲第七名,赫然写着“爱新觉罗·雯珺”。
虽然皇上早有明旨,允女子参加与男子同场的科考,但当真有一位公主金枝玉叶,不靠身份,仅凭才学杀入二甲,仍是石破天惊。
更令人侧目的是,与雯珺一同参考的另几位万松书院优秀女子,亦有两人考中三甲同进士出身,其余也都名列前茅。
消息传到后宫,撷芳殿内,雯珺接到内侍传来的喜报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不是靠着公主的身份,而是凭着自己的文章,自己的见解,在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笑出了声。这一刻,所有的挑灯夜读,所有的质疑非议,都值了。
承乾宫内,泠雪闻讯,亦是展颜一笑,对琥珀道:
“去,将本宫那套紫檀木的文房四宝,还有皇上赏的徽墨,给大公主送去。告诉她,本宫为她骄傲。”
养心殿里,胤禛看着那份特殊的榜单,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丫头……不愧是朕的女儿。既然考中了,便依例,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跟着修撰史卷吧。告诉翰林院,一视同仁,不得因公主身份而有所偏颇或轻慢。”
圣旨一下,更是举朝哗然。
女子入翰林院。虽有顽固老臣捶胸顿足,但在胤禛的强势和富察·马尔汉、张廷玉等重臣的支持下,以及雯珺公主实打实的才学面前,反对的声音终究被压了下去。
万松书院之名,由此响彻天下,无数有识之士开始重新审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古训。
景仁宫这些时日,成了泠雪最常流连的地方。
并非商议宫务,也非刻意经营,她只是单纯地想来这里坐坐。卸下皇贵妃的威仪,屏退左右,只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常服,歪在东暖阁临窗的炕上,看皇后宜修不紧不慢地插花、烹茶,或是静静地抄一卷经。
这里没有前朝的纷扰,没有后宫的算计,甚至没有需要她费心维持的平衡与姿态。
宜修很少说话,只是在她来时,会让人换上她爱喝的雨前龙井,备上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有时她会拿起针线,慢慢缝制一件小衣,那是给弘朔的。
针脚细密匀称,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润。
“姐姐这茶,沏得越发好了。”
泠雪捧着定窑白瓷杯,嗅着茶香,浑身懒洋洋的。
宜修将一支玉兰斜斜插入天青釉瓶,闻言抬眼,眸中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是你舌头刁,寻常茶水入不了口。”
她放下花剪,拿起绣绷,细细地勾着花样:
“若是累了,便去里头榻上躺一会,我这里清净。”
泠雪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宜修低垂的侧脸。宜修的心性越来越强大,眉眼间的沉静,能让泠雪感到舒适和惬意。
在这里泠雪可以难得地放松下来,不用思虑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不用揣测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
宜修包容着她所有的情绪,给予她支撑。这种全然信任的感觉,在这深宫之中,奢侈得令人心颤。
有时她会不知不觉睡去,醒来时身上已盖上了柔软的绒毯,宜修依旧坐在不远处,就着昏黄的烛光看书,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静谧而温暖。
这日午后,胤禛处理完紧急政务,信步来到承乾宫,却扑了个空。
问宫人,得知皇贵妃去了景仁宫。他挑了挑眉,转身便往景仁宫去。
踏入东暖阁,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的皇贵妃,卸了钗环,慵懒地倚在皇后的那张暖炕上,身上搭着条锦被,睡得正沉。
宜修正坐在炕另一侧,安静地缝着一件宝蓝色的小褂子,看尺寸,是给弘朔的。听到脚步声,宜修抬头,见是他便要起身行礼。
胤禛摆手制止,放轻脚步走近,目光落在泠雪恬静的睡颜上,冷硬的唇角不自觉柔和了些许。
他看了一眼宜修手中针脚细密的小褂,低声道:
“有劳皇后了。”
宜修放下针线,声音轻柔:
“臣妾闲着也是闲着。皎皎近日劳神,能安睡片刻是好事。”
她顿了顿,又道:
“皇上可要唤醒她?”
“不必。”
胤禛在炕边的绣墩坐下,自己倒了杯已然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让她睡吧。朕等她醒。”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期间,帝后二人相对无言,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室内清浅的呼吸声。
直到夕阳西斜,泠雪才悠悠转醒,睁开眼先是看到宜修温柔含笑的眸子,随即察觉另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扭头,正对上胤禛深邃的目光。
“四哥?”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糯软:
“你怎么来了?”
“朕来寻你,倒扰了你的清梦。”
胤禛语气听不出喜怒,伸手将她颊边一缕乱发捋到耳后:
“在皇后这,倒是睡得踏实。”
泠雪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月白色的中衣。她也不甚在意,顺势靠着宜修递过来的引枕,懒洋洋道:
“姐姐这里清净嘛。”
又看向胤禛,眼中带着刚睡醒的水光:
“四哥寻我何事?前朝又有棘手事了?”
看着她这副全然信赖放松的模样,胤禛心中那点微妙不悦也散了,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的皎皎,在皇后面前竟能如此毫无防备。这让他对宜修,也难得生出一丝感激。
“无事便不能寻你了?”
胤禛哼笑一声,转而道:
“雯珺那丫头,考得不错。没给爱新觉罗家丢脸,也没给你这山长丢脸。”
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泠雪眼睛一亮,睡意全无:
“二甲第七!”
她看向宜修,笑意盈盈:
“姐姐,你听见没?雯珺中了!”
宜修也露出真切的笑容:
“是,臣妾也听说了。大公主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实乃我大清公主之典范。”
她早已放下对柔则的怨恨,毕竟恨一个人太累了。宜修真心为那孩子高兴,也为泠雪的心血终有回报而欣慰。
“何止她,你书院中此番一同参考的七名女子,三人中榜,其余四人亦在乙榜前列。朝堂上那些老古板,这次可是被结结实实打了脸。张廷玉私下跟朕说,其中两篇策论的见解,连他都赞叹不已。”
泠雪坐直了身体,眼中光华流转:
“这是她们自己争气。臣妾不过是为她们开了扇门罢了。”
“开得好。”
胤禛肯定道,看着她发亮的眼眸,心中一动,又道:
“还有一事。水师整训完毕,粮草军械齐备。岳钟琪八百里加急奏报,万事俱备。倭国势在必得。”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
暖阁内静谧了一瞬。宜修垂眸,继续手中的针线,仿佛未曾听见。泠雪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目光与胤禛相接,清澈的眸底映出他坚毅冷峻的轮廓。
“时候要到了吗?”
她轻声问。
“嗯。”
胤禛点头,握住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
“朕来便是告诉你,最迟下月中,水师先锋便可扬帆。这一仗,势在必行。”
泠雪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三人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