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的路上,谁都没有多说话。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那些老楼房、小店铺、行色匆匆的路人……清晰地刻进心里。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过安检。
候机大厅里熙熙攘攘。
周教授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笔直,他望着登机口的屏幕。思李靠在我身边,戴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
当广播里响起我们航班登机的通知时,周教授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转向我和思李:“走吧。”
“嗯。”我牵着思李的手,另一只手拉起了拉杆。
脚步迈出去,走向舱门。
身后,是半生的悲欢、挚友的牵挂、长眠的爱人,是深入骨髓的故土之根。
身前,是浩渺的云海、遥远的南半球、陌生的语言和生活,是一个需要重新扎根的地方……
——女儿未来的期盼。
飞机冲上云霄,我紧握着思李的手,看向窗外。
地面上的灯火越来越小,最终连成一片模糊的光网,消失在云层之下。
周教授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看着外面,直到夜空彻底被云海取代。
他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
我靠在椅背上,也闭上了眼。
心里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稍稍松了一些…
走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生活这趟列车,又一次,轰隆隆地驶向了下一站。
而这一次,轨道延伸向了大洋彼岸,一个尚在未知中的新地点。
当飞机到达墨尔本的上空时,思李的小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发出小声的惊叹。
我握着她汗湿的手,心里那根松了一点绷的弦,反而绷得更紧了。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小泽一家住在墨尔本近郊。
房子是典型的澳式住宅,带着宽敞的阳台和花园…
琳达的安排周到而体面:我和思李住在二楼一间带独立卫浴的客房,窗户正对后院。
最初的日子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
时差让思李白天昏昏欲睡,夜里精神奕奕。
我强打精神,在陌生的环境中摸索着使用烤箱、洗碗机…却常常手忙脚乱。
琳达善解人意,总说“刘阿姨,随便做点就好”,但她不经意扫过灶台的目光,仍让我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语言是更大的壁垒。
一次我带思李去社区公园,她想玩秋千,却被一个金发小男孩抢先。思李委屈地看我,我张了张嘴,那句简单的“could we take turns?”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一刻,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我淹没。
我牵着思李的手,逃离了那片充满孩童笑声的草地,孤单的娘俩在异国的阳光下不知所措…那一刻:心想我真不该来!
周教授是这里唯一的暖色。
他适应得比我快,每天戴着老花镜,抱着ipad 认真地学英语,还会拉着小杰和米娅当“小老师”。
他看出我的窘迫,常在琳达面前,不经意的夸我:“今天这汤熬得地道,还是小青的手艺合我胃口。”
这些话语像小小的楔子,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为我撬开一丝缝隙可以透气。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琳达的“体贴”逐渐显露出另一面。她开始“建议”我如何分类垃圾,指出哪些清洁剂更适合本地材质,甚至委婉地提醒我,周教授午睡时,我走路的声音可以再轻一些。
这些可以算是女主人的持家之道,最让我如坐针毡的,是家里那三位非裔佣人。
她们似乎结成了无声的同盟,已将我隔绝。
负责清洁的玛利亚,每次我经过她拖过时、即便我再三小心,她锐利的目光也会立刻扫过来,我听不懂她的嘟囔,她会拿起拖把,在我身后再来回擦上几下,她的不耐烦,更像针。
年轻格蕾丝在厨房帮忙,些她手脚麻利。我想在厨房给自己和思李弄点家乡食物时,她总是在旁一言不发的“监视”。
有一次,我只不过用了一个炖锅熬了点小米粥,事后我发现那口锅被消毒后放在了水槽最下方。
最让我不适的是管家索菲亚,她约莫五十岁年纪,总是穿着平整的制服,神情严肃。
她英语最好,也最懂得琳达的心思。
她分配工作时,会简短的告诉我:“周先生的房间我来整理,您只需要照顾好孩子和自己。”
仿佛我靠近周教授的房间都是一种冒犯。
用餐时,她和玛利亚、格蕾丝三人轻声说笑,偏厅的气氛融洽,可一旦我或思李出现,那笑声便会戛然而止,变成一片沉默。
我既不是主人,又不像仆人是一种双重的孤立。
我开始想念国内的大美丽…还有那春桃牛肉饭…
真正的考验是一个周末的傍晚。
小泽公司有聚会…周教授有些咳嗽,我想给他蒸个冰糖雪梨。就在我处理梨核时,水果刀一滑,在料理台的表面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划痕。
此时琳达进来了,她发现了那道划痕。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道痕迹,叹了口气,用英语对管家索菲亚说:“这可是我们结婚时定制的台面,这个蠢货。”
她的声音不大…我听懂了这句。
周教授正好走了进来,也听懂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楼。
那天夜里,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眼泪浸湿了枕头。
那道划痕,划伤的不仅是台面,更是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
我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里,我终究是一个保姆,所有的友好都是建立在雇主心情好的基础上。
我起身,看着窗外陌生的星空,想起了李春桃,想起了小纹,我们这些如蒲公英般的女人,拼尽全力漂洋过海,落脚的土地,是否真的能让我们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