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兰德斯的这一脚比起灌注所有破坏力,更是将自遭遇伏击以来积压的暴怒、面对死亡威胁时爆发的求生意志、见证同伴苦战后决意终结一切的狠厉全部发泄了出来!
首先塌陷的是那根突出的、类似昆虫口器却有着人类鼻梁轮廓的怪异结构。它像被热刀切入的黄油般向内折叠,紫黑色的几丁质甲壳裂成无数蛛网般的纹路,然后崩碎。紧接着是下方密集排列的复眼集群——那些拳头大小、闪烁着恶毒智慧光芒的半球体晶状体,在冲击抵达的万分之一秒内,如同被串联引爆的多米诺骨牌,“噼啪、噼啪、噼啪”连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一颗接一颗地炸裂!
脖颈承受了最后也是最重的力道,骨节错位、碎裂,包裹其外的肌肉纤维与几丁质护甲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面团,向内侧凹陷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
“嘎吱——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与挤压声混杂在一起。
那根将巨虫钉在墙上的特制银钉,因为头颅猛然向后折断的力道,被硬生生从墙体中拔出了一截,钉身与混凝土摩擦,爆出一连串火花与石屑。
然后虫躯如同被甩脱的破麻袋,接着身躯才斜斜一沉。
地面那些混合了血液、黏液、碎肉与尘土的黑红色污秽,被震起一圈粘稠的波浪。
此刻的“亚瑟·芬特”,其状惨不忍睹:头颅严重变形,复眼区域只剩下一片破碎晶状体与黏稠浆液混合的烂坑,口器歪斜,不断溢出混杂内脏碎块的污血。四根被格蕾雅银钉贯穿的肢体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钉入点周围的组织因持续的挣扎而糜烂翻卷。莱因哈特召唤的数根影刺也贯穿了它的胸腹、肩胛与盆骨,如同黑色的长矛将其牢牢钉在墙面和地面。
虽然它还能动,但那更像是神经系统受损后无意识的抽搐与痉挛,发出“嗤啦、嗤啦”的刮擦声,却无法将身体挪动分毫。
紫黑色的血液,混杂着疑似淋巴液、消化液与破碎组织液的混合物,从它身上数十个大小伤口汩汩涌出。血流随着它徒劳的抽搐一阵阵喷涌,在地面那摊粘稠的血泊中激起一圈圈涟漪。血泊的边缘,已经开始有些许浑浊的沉淀物析出,空气中弥漫的甜腥与腐败气息愈发浓烈。
“呼……呼……哈……”
沉重的喘息声来自拉格夫。这个高大壮硕的战士双手拄着那柄比他本人还高的冲击锤斧,斧刃上的符文光芒正缓缓黯淡。他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汗水混合着虫血与灰尘,在黝黑的脸庞上冲出几道白痕。他瞪着地上那摊“烂泥”,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与警惕,瓮声瓮气地吼道:
“他娘的!邪门!真他娘的邪门了!”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才还神气得跟个大领主似的,把虫子指挥得团团转,差点把咱们包了饺子!怎么挨了一顿狠揍,就软成这德性了?跟被抽了脊梁骨的老狗似的!不对劲,很不对劲!”
说着,似乎是为了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失去了威胁,他又上前两步,抬起覆着铁靴的大脚,对着巨虫的侧腹甲壳,狠狠踹了两下。
咚!咚!
脚感反馈坚实却又带着某种空乏的脆弱,像是踹在了一个内部已经开始腐烂的厚皮葫芦上。巨虫的躯体随着踢击晃动,发出更痛苦的微弱嘶气声,却毫无反击或防御的迹象。
拉格夫的疑惑并非毫无道理。以亚瑟·芬特先前展现出的战斗智慧、能量强度与操控水平,即便在遭受重创后,也应保有相当程度的反抗或挣扎手段,而非像现在这样,几乎是转眼间就只能完全被动地承受蹂躏,就像是生命力如同溃堤般飞速流逝。
唯有希尔雷格、莱因哈特与格蕾雅三人,在拉格夫粗声质疑的同时,隐晦地交换了眼神。那眼神中,没有丝毫胜利在望的松懈,只有越发深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作为出身顶尖学院体系、见识过诸多超常现象与禁忌知识的强者,他们的感知远比拉格夫敏锐。就在不久之前,当兰德斯被那毁灭性的紫黑能量锥锁定、濒临绝境的一刹那,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种……无法用现有能量理论或物理法则完全解释的“逆转现象”。
那不是治疗,不是能量转移,甚至不是简单的时间回溯。
那是一种更加根本、更加诡谲的“置换”。仿佛有一双无形而恐怖的手,强行扭转了兰德斯与亚瑟·芬特之间的某种“状态定义”。兰德斯身上所有的伤势、消耗的体力、乃至可能存在的负面状态与因果比如被能量锥锁定的“必中”概念,在瞬间被剥离、清零,状态重置到近乎完美的巅峰;而相应的,所有这些“伤疲”与“厄运”,仿佛被加倍奉还,凭空叠加到了亚瑟·芬特的身上!
这种力量,涉及生命本源乃至因果命运的层面,已经超出了寻常强者的理解范畴,更接近于某种……“概念”或“规则”级别的干涉。它无声无息,却霸道绝伦,其存在本身就让人心底发寒。施展这力量的存在是谁?目的为何?为何偏偏选中兰德斯?此刻是否仍在暗中观察着?
他们没有说破,因为完全无法确认,更因为眼下还有更迫在眉睫的威胁需要处理——地上那摊“烂泥”体内,正在酝酿的毁灭性能量波动,非但没有因为重伤而平息,反而在以一种不祥的速度,向着某个临界点攀升!
接连遭受肉体上的毁灭性打击与精神上无法理解的、源自更高维度的羞辱性“剥夺”,亚瑟·芬特残存的那点属于人类的理智,或者说是它扭曲进化后勉强维持的“自我意识”,终于被彻底碾碎、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虫族本能中最极端的部分——对破坏一切、毁灭一切,尤其是对眼前这些伤害、阻碍、亵渎了它的蝼蚁,最原始、最暴烈的怨毒与疯狂!
“够……了……”
一声低沉、沙哑、仿佛来自九幽深渊最底层的嘶吼,从它破碎的发声器官中挤出。那不仅仅是空气振动的声音,更伴随着强烈到形成实质精神冲击的灵魂尖啸,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向在场每个人的意识!
“够了!!!你们这群该死的、卑贱的、阻碍进化圣途的蝼蚁!!!”
嘶吼声陡然拔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它那破碎复眼残留的坑洞深处,原本黯淡的紫黑色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炽亮!那光芒不再稳定,而是充满了紊乱、暴走、毁灭的气息!
瘫倒的虫躯内部,发生了剧变!
所有残余的能量——无论是它自身的生命能量、吞噬大量异兽获得的混乱力量、还是某些无法辨识的诡异本源——不再受控,开始以它胸腹间那个巨大的贯穿伤口为核心,疯狂地逆向旋转、向内坍缩!
不仅仅是能量。它所构成这具庞大躯体的生物质、附近散落的虫尸、甚至那蕴含着扭曲意志的灵魂,都被这股自毁的意志强行牵引、撕扯,一同涌向那个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黑暗的“奇点”!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让所有人发自灵魂感到刺骨冰寒的毁灭性波动,以它为中心猛然爆发出来!
咔嚓……轰隆……
整个地底试验场的空间,开始剧烈震颤!
这不是地震,而是空间结构本身在承受不住内部急剧升高的能量密度而产生的哀鸣!
空气变得粘稠而灼热,肉眼可见的扭曲波纹向四周扩散,所过之处,那些散落在地的混凝土碎块、金属残骸、甚至之前战斗中留下的冰晶与岩刺,都如同被无形的重碾压过,瞬间化为最细腻的齑粉,簌簌飘落!
穹顶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损结构开始大规模崩塌。巨大的混凝土块、扭曲的钢筋、碎裂的管道,如同末日陨石般接连砸落,在地面轰起更多的烟尘与巨响。灰尘弥漫,遮蔽视线,只有中央那团向内坍缩的紫黑色光芒,如同地狱睁开的独眼,越来越亮,越来越令人心悸!
一个幽暗、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能量核心,在亚瑟·芬特坍缩的胸腔内急速成型。其能级攀升的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常规的感知范畴,那是一种几何级数的暴涨!核心周围的空气因为能量高度凝聚而呈现出玻璃状的扭曲,光线在其附近发生怪异的弯折。
“亵渎……进化……不可饶恕……”亚瑟·芬特残存的精神波动断断续续,每一个“词汇”都浸透着最纯粹的毁灭怨念,“一起……化为虚无吧!!!终结于此……归于……永恒的……寂灭!!!”
它竟是要以自身残躯与核心为引,强行引爆这凝聚了它所有力量的毁灭核心,誓要将这整个地底试验场空间——连同其中的所有物质、能量、信息乃至空间结构本身——彻底湮灭、归零!这是一种同归于尽、不留任何痕迹的终极疯狂!
紫黑色核心的光芒亮度达到了顶峰,其内部传出的能量波动让传奇强者也感到头皮发麻、无从下手,毁灭的倒计时开始进入最后读秒。
就在那毁灭核心的能级攀升至顶点、即将突破临界、彻底引爆的前一刹那——
另一种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没有撕裂空间的闪光,甚至没有预兆性的能量涟漪。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静谧,仿佛本该如此。
整个喧嚣、血腥、充斥着毁灭前奏与崩塌巨响的地下试验场核心区,毫无过渡地被一片光辉忽然笼罩。
这光,并非从某个明确的方向照射而来。它仿佛源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从每一粒悬浮的尘埃中渗出,从每一道墙壁的裂缝里流淌而出,甚至从空气中自然弥漫开来。它取代了原本昏暗、摇曳的应急灯光与法术余晖,成为这片空间唯一的光源。
外观上,它如同秋夜最清澈天空中的月光,纯净、清冷、带着抚慰人心的凉意。但细看之下,又能发现其中交织着更为复杂的色泽——月白的基底中,流淌着暗蓝的纹路,如同深夜天幕上若隐若现的极光,偶尔闪过一丝银亮的星辉。整体呈现出一种冰冷、圣洁、却又蕴含着无尽深邃与神秘的美感。
光芒无声无息地洒落,温柔得像母亲轻抚婴孩的手掌,又像是深秋的夜露悄然浸润大地。
然而,在这份温柔的表象之下,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宇宙底层法则般的绝对力量压制。它并非粗暴地碾压,而是以一种更高维度的“定义”与“覆盖”,悄然接管了这片空间的部分规则。
光芒触及之处,时间流速发生了微妙而根本的改变。
所有仍在活动的、试图遵循最后命令或本能扑向众人和“众龙”的虫群——无论是甲壳厚重、炮口残留能量光芒的覆甲重炮蝽;还是刃肢高举、闪烁着寒光的斩地刀锋虫;抑或是身形模糊、试图融入阴影发起偷袭的阴影潜步甲;乃至那些身体膨胀、酸液囊鼓胀欲裂的爆裂酸潮虫,以及其他所有残存的、种类各异的扭曲虫族——
它们的动作,在这道月蓝光芒及身的瞬间,凝固了。
不是被冰封,不是被石化,而是一种更加彻底的“静止”。就像是一幅动态的画面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每一个肢体,每一片甲壳,甚至复眼中残留的凶光,喷溅在半空的酸液滴,都僵持在最后一瞬的姿态,分毫不动。
紧接着,更加惊人、近乎神迹的变化上演。
这些被凝固的巨虫体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另一种物质。那就像是它们自身的甲壳、外皮、几丁质、乃至内部软组织,在某种超越理解的力量作用下,发生了本质的“转化”。
一层冰冷、光滑、呈现出精密机械质感却又毫无人造痕迹的银灰色金属质,从它们身体的最细微结构开始“浮现”、“蔓延”。这金属化过程迅速而均匀,如同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又像是快速生长的水晶,瞬息之间便覆盖了巨虫的全身。
厚重狰狞的甲壳变成了线条冷硬的金属装甲;锋利的刃肢化作了闪烁着寒光的合金刀刃;蠕动的口器与复眼凝固为结构复杂的金属雕塑;就连那些喷溅在空中的酸液,也凝固成一粒粒晶莹剔透、内部仿佛封存着动态瞬间的银灰色金属珠,叮叮当当地坠落在地。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金属细微的“滋长”声和酸液珠落地的轻响。
仅仅一次呼吸的时间。
先前还是涌动嘶吼、带来无尽死亡威胁的恐怖虫潮,已然化作了一片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却死寂冰冷的——金属雕像森林!
所有的生命气息、能量波动、精神躁动,彻底消失无踪。原地只剩下数百尊散发着金属寒光、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动作的雕塑,在月蓝光芒的映照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威胁,被以一种最干净、最彻底、也最匪夷所思的方式,解除了。
而这股奇异而强大的月蓝光芒,对于战场另一侧的兰德斯、突击队成员们,以及那十只作为“龙傀”的巨化虫甲地龙,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光芒如同拥有生命与智慧,温柔地拂过他们。当光芒触及他们的身体,带来的却是一种清凉的慰藉感,仿佛能抚平战斗带来的疲惫与精神紧绷,甚至隐隐促进着伤势的恢复与能量的平复。他们能自由活动,呼吸,思考,仿佛这月光是他们天然的盟友,或者说,他们本身就在这道月光力量的“白名单”之内。
月光所有的威能与“规则覆盖”,都精准无比地聚焦、施加在了被金属化的虫群,以及战场最中央、那仍在酝酿最终自爆、光芒却已开始剧烈闪烁不定的人形巨虫——亚瑟·芬特身上!
看到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月蓝光芒,格蕾雅紧绷到近乎断裂的神经,终于无法抑制地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脱力感伴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修长的双腿微微一软,差点站立不稳。
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情绪冲垮了疲惫的堤坝——那是混合了长时间高压指挥的辛苦、面对未知强敌与诡异现象的惊悸、对研究所设施遭受严重破坏的心疼,以及最重要的……对某个“不负责任”家伙的浓浓怨气。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气血,随手理了理额前被汗水与血污黏连的银色发丝,甚至有些粗鲁地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污渍。然后,她挺直腰背,双手叉腰——一个与她平时冷峻专业形象略有出入,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生动的姿势——扬起那张即便沾染污秽也难掩精致英气的脸庞,对着月蓝光芒最为浓郁、仿佛源头所在的虚空某处,用带着清晰疲惫、却毫不掩饰嗔怒与埋怨的语调,高声“控诉”道:
“梅森·伊文斯!你个懒骨头!老书虫!睡不醒的老家伙!”
她的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金属森林中回荡,清亮而极具穿透力,语气里充满了熟稔至极的“兴师问罪”和“孩子向家长告状”的意味。
“你可是所长!研究所名义上的最高负责人!平时你当甩手掌柜,窝在顶层看书喝茶晒太阳,所里大小事务不管不问,全丢给我也就罢了!我认了,谁让我是副所长呢!”
她语速加快,手指几乎要戳到虚空中去:“可现在呢?敌人都摸到自家地下室了!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拆得一塌糊涂,害了不知道多少珍贵的实验体样本和积累了多年的研究资料!还弄出这么个恶心的怪物,差点把我们全都留在这里陪葬!”
格蕾雅越说越气,胸口起伏:“你倒好!现在才慢悠悠地露面!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把紧急求援信号打到学院总部,让帕凡院长亲自带着执行队过来,或者干脆等这鬼地方彻底塌方,把你那些宝贝都埋进地下几百米,你才肯从那堆发霉的故纸堆里抬起头,看一眼你这都快被拆成废墟的老窝啊?!”
她的抱怨并非真的指责伊文斯所长无能或失职,更像是一种压力宣泄,以及……一种隐晦的确认与安心。能如此随意地“训斥”所长,本身就说明了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信任与关系,也意味着,真正的“家长”来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随着格蕾雅那充满个人色彩的嗔怪声落下,那片笼罩战场的幽远月蓝光芒,仿佛听懂了她的“召唤”,中心区域的那片光晕如同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泛起了层层优雅的涟漪。
光芒如同拥有实质的流水,温柔而有序地向两侧分开、退让,形成了一道拱形的、纯粹由流动月华构筑的光之门户。门户内部深邃无比,仿佛连接着另一片静谧的夜空。
一个身影,从容不迫地从那片月蓝光芒的深处,悠然踏出。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慢条斯理,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之上,仿佛不是在刚刚经历血腥厮杀、满目疮痍的战场,而是在自家庭院中沐浴着月光、散步沉思。流动的月光在他身后自动汇聚、流淌,仿佛一件无形却华贵无比的披风,又像是忠诚的仆从,默默衬托着他的身影。
当他的身形完全脱离光之门户,月蓝光芒微微收敛,不再刺目,却依然柔和的笼罩全场,将他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的头发并非枯槁的灰白,而是如同最上等的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在月华映照下流转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面容清癯,皱纹深刻,记录着漫长的岁月与智慧,但皮肤却透着健康的红润,毫无衰败之气。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清澈若秋水,瞳孔中仿佛倒映着流转的星月与无穷的知识,闪烁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的睿智光芒,以及某种超然物外的平静。
他身着一件样式极其古朴的深色长袍,袍服材质难以辨别,非丝非麻,更像是由收敛的暗夜本身织就,表面几乎不反光,却隐隐有细微的、如同活物般流淌的暗纹。长袍的袖口与下摆边缘,用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暗线,绣着一圈极其复杂、精细的符文。那些符文并不时刻发光,只有当月光以特定角度掠过时,才会骤然亮起一瞬月华般清冷的光晕,随即隐没,神秘莫测。
他的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书籍。书籍封面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标题、作者或装饰图案,封皮的质地古老而细腻,边缘有些微的磨损,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陈旧纸张、淡淡墨香与某种无法言喻的“知识”气息的古老味道。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书页上,指节修长,皮肤光滑,完全不似老人的手。
而最引人注目、几乎成为他标志的特征,是那部几乎垂到腹部、雪白、柔顺、富有光泽的长须。长须被打理得非常整洁,随着他轻微的呼吸与动作,如银丝瀑布般轻轻拂动,更添几分仙风道骨、超然脱俗的学者与隐士气质。
这位老者,正是兽园镇异兽研究所的真正主宰,格蕾雅口中“懒骨头老家伙”,梅森·伊文斯所长。
伊文斯所长听到格蕾雅连珠炮似的抱怨,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愠怒或尴尬,反而浮现出一种温和中带着明显促狭意味的笑容。他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那些金属虫雕、破碎的墙体、巨大的坑洞、弥漫的烟尘、以及地面粘稠的血泊,眼神古井无波,仿佛看到的不是破坏,而是一幅有待解读的复杂图表。
接着,他的视线掠过状态各异的小队成员,以及那十只安静下来、如同小山般蹲踞在兰德斯身后的巨化虫甲地龙,最后,才落回到叉着腰、气鼓鼓的格蕾雅身上。
他慢悠悠地抬起那只空着的手,轻轻捋了捋那部标志性的长须,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开口时,声音平和、醇厚,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能够轻易抚平听者心中的焦躁,却又因那明显的调侃意味而显得生动:
“唔,格蕾雅,我的副所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下午茶的糕点,“你看,老夫这不是一‘感觉’到家里动静有点大,就立刻‘赶’来了吗?”他刻意在“感觉”和“赶”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些微的自嘲。
“而且,”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赞许看向格蕾雅,“你看看你,临危受命,指挥若定,面对如此突发且诡异的状况,杀伐决断,进退有据,将这混乱局面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重创元凶……这番表现,干练果决,颇有老夫当年……嗯,三四分风采吧。”他笑眯眯地补充,“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啊,格蕾雅。”
他顿了顿,继续慢悠悠地说,完全无视了不远处被钉在地上、体内紫黑色毁灭核心光芒被月蓝之力压制得忽明忽暗、仍在做最后徒劳挣扎与扭动、发出微弱嘶鸣的人形巨虫亚瑟·芬特,仿佛那只是墙角一只不起眼的、即将被扫除的垃圾。
“再说了,”伊文斯所长眼中促狭之意更浓,“我看你平时精力也充沛旺盛得很嘛。不仅把研究所管理得妥妥帖帖,还能经常‘抽空’回学院去‘串串门’,找帕凡那老小子喝喝茶,论论道,‘探讨探讨’人生哲理与前沿技术,偶尔再‘顺手’帮他处理点小麻烦……”
他故意拖长了“抽空”、“串串门”、“探讨探讨”、“顺手”这些词的语调,其中的调侃与“我什么都知道”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么,应付眼下这点‘小场面’,”他挥了挥衣袖,仿佛在拂去微不足道的尘埃,“想必对你而言,更是游刃有余,正好活动活动筋骨。老夫若是来得太早,岂不是打扰了你们年轻人施展才华、积累实战经验的宝贵机会?”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无理取闹”,将一场险死还生的恶战、研究所核心区域的严重破坏,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小场面”和“活动筋骨”。但配合他那超然的姿态、随手镇压虫潮的恐怖实力,以及面对格蕾雅抱怨时那种长辈对待有点闹别扭的出色晚辈的宽容与调侃态度,却又奇异地不显得违和。
然而,伊文斯所长这番轻松调侃,听在旁观的兰德斯和拉格夫耳中,却无异于惊雷!
“管……管理员……伊文斯……所长?!”兰德斯彻底呆滞了。他瞪圆了眼睛,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视线在伊文斯所长那仙风道骨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某个形象之间来回切换,脑子里一片混乱。
眼前这位挥手间月光漫洒、禁锢恐怖虫潮、视那人形巨虫如无物的超然老者,其面容、其声音、尤其是那部标志性的长须……分明就是不久前,他和拉格夫在研究所图书馆遇到的那位安静、慈祥、说话慢条斯理、戴着老花镜在书架间慢慢巡视、还热心帮他们查找过关于“定向暴兽化”偏门资料的“图书管理员”老爷子!
可是,那个在充满尘埃与书卷气的安静图书馆里,温和地提醒他们保持安静、小心翻阅古籍的慈祥老人,与眼前这个踏月色而来、谈笑间镇压一切、能量气息深不可测的顶尖强者……这两者之间的反差,实在太过巨大,太过荒谬,如同将静谧的池塘与狂暴的深海强行拼接在一起!
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兰德斯原有的世界观。他感觉自己的常识领域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某些关于“强者形象”、“身份伪装”、“世界运行逻辑”的固有观念,正在噼里啪啦地崩塌重组。他只能傻傻地看着伊文斯所长,又看看一脸“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的格蕾雅,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震撼、以及一种“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的茫然。
“俺……俺滴个亲娘咧!!”
拉格夫的反应则更加直接和粗犷。他张大了嘴巴,下巴颏差点砸到脚面,一双铜铃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指着伊文斯所长,粗壮的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颤抖,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你你不是图书馆看大门……啊呸!是看书的那个……那个老爷子吗?!你……你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能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满脸混合着懵逼、骇然、以及某种“见了活鬼”般的表情。
他简单直接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图书馆管理员就应该是在书堆里打转、知识渊博但战斗力约等于零的老学究。而眼前这位……这哪里是图书管理员?这分明是披着管理员外皮的某种远古神话生物好嘛?!
幽远深邃的月蓝光芒,依旧静静笼罩着这片已然死寂的地底试验场核心区。光芒之下,是那片姿态永恒凝固的金属虫雕森林,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超越常理的一幕。
战场中央,人形巨虫亚瑟·芬特的结局似乎已然注定。
它的残躯被银钉与影刺牢牢钉死在血泊与污秽之中,胸腹间那个碗口大的空洞内,那颗被月蓝光芒死死包裹、压制的紫黑色毁灭核心,光芒已黯淡到如同风中残烛,只能极其微弱地脉动着,仿佛垂死心脏的最后抽搐。它残破的躯体偶尔还会神经质地弹动一下,发出细微的、意义不明的嘶气声,但任谁都能看出,其意识与力量正在被那无所不在的月华之力,无情地逐渐剥离、镇压、归于永恒的静寂。
伊文斯所长的目光,终于从格蕾雅身上移开,缓缓扫过目瞪口呆的兰德斯和拉格夫,脸上那温和而略带促狭的笑容不变,仿佛在看两个刚刚发现了某种有趣真相的年轻人。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地上那滩仍在做最后挣扎的“失败作品”身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如同学者审视异常实验样本般的专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