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League新人训练营的第五周，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最初的适应期已经过去，测试数据全部录入系统，教练组完成了对所有学员的初步评估。
训练馆墙上的电子屏开始显示排名——不是总分排名，而是分项：二传精准度、战术决策速度、体能指数、心理测评……
影山飞雄的名字在“二传精准度”和“战术决策速度”两项稳居榜首，但在“团队协作适应性”和“情绪稳定性”上，只排在中游。
“这很正常。”同宿舍的森下浩平——一个来自大阪的二传手，性格开朗得像关西的太阳——拍着影山的肩膀说，“你这种天才型选手，数据好看但人难搞，是标配啦。”
影山皱眉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没说话。他不觉得自己“难搞”，只是不想在无意义的社交上浪费时间。训练、分析、改进、再训练——这个循环足够充实，不需要额外的部分。
“不过说真的，”森下凑近，压低声音，“下午的战术演练，你听说了吗？要分组对抗，教练组可能会让排名靠前的学员带队。你要是当了队长，可别把我们当发球机用啊。”
影山看了他一眼：“发球机不会失误。”
“……”森下沉默两秒，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影山，你真是天才！”
下午两点，战术演练室。
松本教练站在白板前，身后是二十名训练营学员——全国选拔出的顶尖苗子，每个人都带着“天才”的标签和与之相配的傲气。
“从今天起，训练进入第二阶段。”松本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不再只是技术打磨，而是实战模拟。你们将被分为四队，进行为期两周的循环对抗。每队五人，队长由教练组指定，队员由队长在限定条件下选择。”
房间里响起细微的骚动。影山站在第三排，冰蓝色的眼眸盯着白板，身体站得笔直。
“队长人选如下。”松本开始念名字，“A队，森下浩平。b队，小林圭介。c队，影山飞雄。d队，山口谅真。”
被念到名字的四个人出列。
影山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不服的。
森下偷偷对他挤了挤眼，用口型说“恭喜”。
“选择规则：每位队长有三轮选择权。
第一轮，从二传以外的位置选择一名核心攻手；
第二轮，选择一名副攻手；
第三轮，从剩下学员中任意选择。
未被选中的学员，由教练组分配。”
松本顿了顿，“现在，从A队开始。森下，你有三十秒。”
森下几乎没犹豫：“我要伊藤——主攻手，上届高中全国大赛mVp。”
一个高个子少年走出队列，表情沉稳。
伊藤健太郎，影山记得他的数据：扣球高度346cm，擅长直线重扣，但心理素质测试显示他在逆境中容易急躁。
接下来是小林圭介，他选择了自由人西村。
然后是影山。
“c队，影山。”松本看过来。
训练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二传精准度第一”的天才，会先选谁。
影山没有立刻开口。
他快速扫过剩下的学员名单，脑中闪过他们的数据档案：扣球成功率、一传到位率、拦网效率、体能分配曲线……以及晴上周发来的补充分析——关于“不同性格攻手与二传的适配性研究”，里面详细拆解了各类攻手的技术习惯和心理特征。
“渡边。”影山说，“主攻手，渡边翔太。”
一个身材相对瘦削的少年愣了一下，走出队列。
渡边翔太，扣球高度只有338cm，在训练营中不算突出，但数据显示他的线路变化最丰富，心理测评的“应变能力”和“抗压性”都排在前列。
晴的分析里特别提到：这类攻手在混乱局面中往往有意外发挥。
第一轮结束。第二轮，森下选了副攻手高桥，小林选了副攻手中村。又轮到影山。
“c队，影山。”
“自由人，佐藤。”影山说。
佐藤雅人，一传到位率排第二，但防守面积数据是第一。
晴的数据分析里有一行备注：「佐藤的防守预判模式有独特性，喜欢冒险抢位，成功率63%，但一旦成功就是绝佳防反机会。」
第三轮，选人范围扩大到所有位置。
森下选了接应，小林选了另一个主攻。
影山看着剩下的名单，目光停在“接应，石田”上。
石田勇树，扣球力量惊人，但失误率偏高。心理测评显示他情绪波动大，容易在连续得分后亢奋，连续失误后消沉。晴的备注是：「高风险高回报型选手。需要二传有极强的控场能力和情绪疏导技巧。」
影山停顿了三秒。
“接应，”他说，“石田勇树。”
石田显然很意外，但还是走出队列。
四队阵容确定，剩下的学员由教练组分配完毕。
松本宣布解散，各队有半小时时间开第一次战术会议。
c队的五个人——影山、渡边、佐藤、石田，以及教练组分配的副攻手吉田——聚到训练馆角落。气氛有些微妙。
“那个……”渡边先开口，声音温和，“影山君，谢谢选我。不过说实话，我有点意外。伊藤和西原的数据都比我好看。”
“你的线路变化多。”影山直截了当，“在战术演练中，变化比绝对力量重要。”
渡边眨了眨眼，笑了：“有道理。”
“佐藤，”影山转向自由人，“你的防守预判，63%的成功率。训练中，按你的判断来，不用顾虑。”
佐藤挠挠头：“这么直接……不过我喜欢。那我就放手干了。”
“吉田副攻，你的拦网手型很好，但移动速度可以更快。我会多打一些快攻掩护，你要跟上。”
吉田点头：“明白。”
最后是石田。这个身材壮硕的接应抱着手臂，表情有些别扭：“影山，你选我，是因为没得选了吧？”
“你扣球力量全场最大。”影山看着他，“失误率也最高。但如果你能控制情绪，减少失误，你的进攻可以成为关键武器。”
石田愣住。
“所以，”影山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这两周，你要学会控制情绪。我会给你传球，但如果你连续失误两次以上，我会暂时减少传给你。这不是惩罚，是战术需要。同意吗？”
石田盯着影山看了好几秒，忽然咧嘴笑了：“有意思。行，我试试。不过影山，你要是传的球我不舒服，我可是会骂人的。”
“可以。”影山说，“但骂完之后要说出哪里不舒服，怎么改进。”
战术会议在二十分钟内结束。
影山在白板上画了几套基础进攻套路，分配了每个人的职责，定下了明天第一次合练的重点：磨合快攻时机，以及防守反击的衔接。
解散后，影山没有立刻离开。
他留在训练馆，重新看了一遍今天合练的录像，在平板上标注需要注意的点。
等他结束工作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手机上有新消息。
来自晴，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日向君今天在沙滩排球训练赛中拿了第一个正式比赛的冠军——虽然是社区级别的，但他高兴得快飞起来了。
视频发你邮箱了，他的扣球动作有改进，起跳角度更科学了。
另外，你要的‘二传与不同性格攻手配合策略’的深度分析，我整理完了，也发给你了。
你那边应该很晚了，记得吃饭。」
影山点开邮箱。
第一个附件是比赛视频，日向在沙滩上鱼跃救球、奋力扣杀，最后赢球时仰天大吼，皮肤晒得黝黑，笑容灿烂得刺眼。
第二个附件是晴的分析报告，长达四十页，里面详细拆解了五类攻手的技术心理特征，以及二传与每类攻手配合的要点、常见问题、解决方案。
报告最后，晴加了一段“观察笔记”：
「今天和日向君复盘比赛时，他说了一句话：‘在沙滩上，没有人会给你完美的传球，你必须自己调整。’
这让我想到职业二传——你们要面对的攻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不同的状态、不同的情绪。
完美的传球不是机械的精准，而是能让那个特定的攻手，在那一瞬间，打出最好的球。
影山君在训练营应该已经开始组队训练了吧？希望这份分析能帮到你。
pS：日向君让我问，你有没有被选为队长。」
影山看完，保存报告。
然后他点开相机，对着训练馆墙上的分组名单拍了一张，c队的那一栏用红圈标出。
点击发送。
附言：「队长。队伍名单和今天的战术笔记发你，有空可以看。
日向的视频看了，扣球起跳还有0.5度的优化空间，落地缓冲可以更好。告诉他。」
发送。
他收起东西，走向食堂。
这个时间食堂人不多，影山打了营养餐，找了个角落坐下。
刚吃两口，手机震动。
晴回复了，是一张照片：日向对着平板电脑做鬼脸，屏幕上显示着影山发来的那句话。
照片下是晴的字：
「日向君说‘影山这家伙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要挑毛病！’，
但说完就跑去对着镜子调整起跳了。
你的战术笔记我看了，很详细。
石田勇树——如果我查的资料没错，他是上届国体大赛的‘暴脾气王牌’吧？
选他是高风险选择，但符合你的风格。
需要我找他的比赛录像和数据分析吗？」
影山打字：「需要。特别是他情绪波动时的技术数据变化。」
「收到。
明天给你。
另外，记得补充蛋白质，训练营的餐食应该计算过，但你的训练量可能超出标准值。
我计算了一下，你每天至少需要额外摄入30克蛋白质。」
附上一个详细的营养补充建议表。
影山看着那张表格，停下筷子。
表格精确到克，还标注了最佳补充时间。
他回复：「知道了。你也是。巴西的饮食适应了吗？」
这次晴过了几分钟才回复。发来的是一张餐桌照片：烤鱼、黑豆饭、蔬菜沙拉，摆盘精致。
照片一角露出晴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细细的银色手链——影山记得那是去年春高夺冠后，乌野排球部集体订制的纪念品，每人都有。
「适应了。
日向君一开始天天吃烤肉，吃到上火，现在学会平衡了。
我的手链今天松了，去调整了一下。
店员说我的手腕比刚来时细了，可能是因为这边运动量大。
不过数据工作照常，不用担心。」
影山盯着那张照片，特别是手腕和手链的部分。
他想起在乌野时，晴总是戴着那块运动手表记录数据，手链很少戴。
来巴西后，她好像一直戴着。
他打字：「训练注意安全。数据分析可以晚点，不用熬夜。」
发送。
然后他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手腕细了，就多吃点。」
这次晴回复得很快：「影山君，你是在关心我吗？」
影山的手指顿在屏幕上。
他看着那句话，耳根有点热。几秒后，他回复：「嗯。」
很轻的一个字。
但发送出去时，他觉得心跳快了一拍。
晴的回复是一张笑脸表情：「知道了。我会多吃。你也是。晚安，影山君。」
「晚安。」
对话结束。
影山放下手机，继续吃饭。
食堂的灯光很亮，窗外是训练营的夜景。
他慢慢咀嚼着食物，脑中却回放着晴的照片——手腕，手链，还有那句“你是在关心我吗？”
他确实在关心。
而且发现，这种关心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表达。
吃完饭后，影山没有立刻回宿舍。
他去了训练馆，但没加练技术，而是去了理疗室。理疗师正在整理设备，看到他有些意外。
“影山？这个点来，哪里不舒服？”
“没有。想学一些基础的运动按摩手法。”
影山说，“队友可能有肌肉紧张的问题，想提前预防。”
理疗师笑了：“很负责嘛。来，我教你几个简单的。”
一小时后，影山带着新学的知识和一本理疗手册回到宿舍。
他冲了澡，坐在书桌前，打开晴发来的石田勇树的比赛录像，开始做笔记。
凌晨一点，他合上笔记本，关灯躺下。
黑暗中，他想起晴手腕上的手链，想起她说“店员说我的手腕比刚来时细了”，想起自己回的那句“多吃点”。
然后他想起明天要和石田配合，想起渡边的线路变化，想起佐藤的防守预判，想起吉田的拦网移动。
很多事要处理，很多人要面对，很多数据要分析。
但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并不觉得疲惫。
相反，有一种清晰的、明确的力量，在体内缓缓流动。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要去哪里，知道有人在远方，用数据和照片，与他分享着同一片星空下的不同风景。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在清晨五点，准时出现在训练馆，面对新一天的挑战。
足够让他在选择队友时，不被数据迷惑，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足够让他在发送那句“多吃点”时，不觉得别扭，只觉得应该。
足够让他相信，这条漫长而艰难的路，走得值。
第二天清晨，c队的第一次合练。
影山站在网前，看着对面的队友。
渡边在活动手腕，佐藤在检查护膝，吉田在做拦网手型练习，石田在对着墙练习扣球——情绪看起来稳定。
“先练基础配合。”影山说，“三套快攻，三套后排进攻，然后打一场练习赛。有问题当场说，不要留到赛后。”
“明白！”四人齐声回应。
球抛起。
影山起跳，传球——第一个球给渡边，线路平快，直插空当。渡边扣杀得分。
第二个球，快攻掩护后传给后排的石田。
球速极快，旋转强烈。石田全力起跳，重扣——
出界了。
“啧！”石田落地，皱眉。
“球速可以，但角度高了3度。”
影山平静地说，“我的问题。下一球调整。”
第三个球，影山调整了弧度。
石田再次起跳，这次扣球砸在三米线内，力量惊人。
“好球！”佐藤大喊。
石田落地，看了眼影山，点点头。
练习继续。
失误有，精彩球也有。
影山不断调整传球，观察每个队友的反应，在脑中记录数据：渡边喜欢什么弧度的球，吉田的掩护时机如何，佐藤的防守习惯，石田的情绪变化曲线……
两小时后，练习赛开始。
对手是b队——小林圭介带队，队伍风格稳健，失误少，但攻击性相对弱。
第一局，c队打得很挣扎。
配合生疏，失误频出，15:25惨败。
石田在连续两次失误后明显焦躁，影山按照约定减少传给他，但这让进攻点更单一。
局间休息，五个人围在一起，气氛低沉。
“我的问题。”影山先开口，“传球分配太保守，没发挥出每个人的特点。”
“不，是我太急了。”石田抹了把汗，“那几个球其实可以打，但我……”
“防守衔接也有问题。”佐藤说，“我和吉田的配合慢了半拍。”
渡边想了想：“影山，我觉得可以多打一些交叉掩护，把对方的拦网带乱。我虽然力量不如石田，但变化多，可以当诱饵。”
影山看着渡边，又看看石田。
他想起晴的分析报告里的一句话：「对于情绪型攻手，给他信任比给他完美的球更重要。」
“石田。”影山说，“第二局，我会多传给你。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得分还是失误，都保持同样的表情。能做到吗？”
石田愣住，然后用力点头：“能！”
“好。第二局，我们打乱节奏。渡边当诱饵，吉田掩护，佐藤防守反击时大胆前压，石田主攻。我负责分配。”
第二局开始。
影山改变了战术，传球更加多变，时快时慢，时前时后。
渡边的跑动牵扯了对方拦网，石田在空当中一次次起跳扣杀——有的得分，有的失误，但他每次落地后都迅速回位，表情控制得不错。
比分胶着上升。
20:20时，影山在防守反击中获得了一个绝佳机会。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石田在右翼，渡边在左翼，吉田在前排，佐藤在后排准备插上。
电光火石间，他做了选择。
不是传给位置更好的渡边，也不是传给前排的吉田，而是一个背传——球旋转着飞向后方，弧线很高，落点精准。
佐藤从后排全速插上，全力起跳，一记干净利落的后排进攻！
球砸在底线内侧，裁判哨响。
得分！21:20！
“好球！！”石田大吼着扑向佐藤，其他人也围上去。
影山站在原地，看着记分牌，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
这个球，是他在看到佐藤的启动时机、判断出对方拦网的空当、计算了球速和弧线后，瞬间做出的决定。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就像在乌野时，传给日向的那些球一样。
本能。
但比本能更深一层——是数据、分析、观察、信任，混合在一起后，形成的新的本能。
第二局，c队25:23险胜。虽然总比分1:1，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变了。
那层生疏的隔膜，在激烈的对抗中被击碎了。
训练结束后，影山在更衣室收到晴的消息。
是一份石田勇树的情绪波动数据分析报告，详细到每个失误后的技术变化，以及情绪恢复的时长和规律。
附言：「根据数据，石田在失误后如果能立刻得到一个简单的得分机会（比如探头球或调整攻），情绪恢复速度会提高40%。你可以试试在比赛中有意设计这样的球。另外，今天训练如何？」
影山拍了张训练馆的照片发送。
照片里，c队五个人在讨论战术，石田正比划着什么，表情认真。
「赢了第二局。用了你的数据，有效。」
晴很快回复：「那就好。日向君今天又问起你，我说你在当队长带队。他说‘影山当队长？那他的队员一定很惨’。我回他‘但他们会变强’。他想了半天，说‘也是’。:-)」
影山看着那个笑脸，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他打字：
「告诉日向，沙滩排球的扣球起跳，还要再优化0.3度。」
发送。然后他收起手机，走向淋浴间。
热水冲刷身体时，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在乌野时，他只是个追求完美的二传，想把每个球都传到最优点。
想起现在，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球，还有传球的人，以及那些人的情绪、习惯、状态。
更复杂，但也更有趣。
就像晴的数据分析，从简单的技术统计，到环境因素，到心理特征，越来越深，越来越广。
他们都在各自的路上，走向更深、更远处。
但偶尔，在数据的缝隙里，在训练的空当中，在星空的照片里，在简短的“多吃点”和“晚安”里，两条路会轻轻交会。
然后继续延伸，向着各自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