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都大学,历史系办公楼。
夜色中,整栋大楼的窗户大多已经黑了,唯有顶层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还透出一抹昏黄的灯光。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急促且不客气的节奏。
“进。”
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洛冰推门而入。
深秋的夜风顺着门缝钻了进去,吹动了桌案上铺开的宣纸。
李嘉泽正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手里握着一支毛笔,似乎正在练字。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针织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平光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儒雅,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如果不是那份档案里的照片,洛冰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年轻教授,和那个在餐厅里冷眼旁观命案的嫌疑人联系在一起。
“洛警官?”
李嘉泽抬起头,透过镜片看了她一眼,嘴角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
“这么晚了,有什么指教?难道是......我的入职档案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去警局喝茶?”
他放下的毛笔,动作不急不缓,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端起手边的紫砂壶,对着壶嘴抿了一口。
洛冰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无名火起。
“李教授好兴致。”
洛冰反手关上门,大步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嘉泽。
“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是来问你,那天在云顶餐厅,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李嘉泽挑了挑眉,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脸无辜。
“手段?洛警官是指我切牛排的手法吗?那是跟一个法国老厨师学的,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少跟我装蒜!”
洛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晃了晃。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保镖阿龙,脑干粉碎,却没有任何外伤。法医说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A4纸,那是她连夜整理出来的武器猜想图,上面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设备。
“次声波发射器?微型电磁脉冲针?还是某种利用高频共振的隐形弹丸?”
洛冰指着图纸,语速极快,咄咄逼人。
“我知道有些地下实验室在研究这些东西。你虽然档案干净,但你的行为模式完全符合一个受过高度专业训练的特工特征。告诉我,东西藏在哪?”
李嘉泽看着那张画得像科幻漫画一样的图纸,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女人的想象力,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
他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感到有些好笑。
“洛警官,你平时......是不是科幻电影看多了?”
李嘉泽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面前的图纸,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我是教历史的,不是教物理的。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过。”
“那你怎么解释阿龙的死?”洛冰咬着牙问道。
“解释?这需要解释吗?”
李嘉泽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轮清冷的残月,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那原本温和的气质,突然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
“《史记·刺客列传》里记载,专诸刺王僚,鱼肠剑出,王僚当场毙命。在那个年代,人们觉得那是勇武。到了后来,有人暴毙,人们说是鬼神作祟。”
他转过身,看着洛冰,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而到了现在,你们有了科学,于是把一切无法理解的死亡,都归结为某种未知的武器。其实本质上,你们和几千年前迷信鬼神的古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去强行解释无限的世界。”
“那个保镖死了,也许是因为他坏事做尽,遭了天谴。也许是因为他先天血管畸形,正好在那一刻爆了。这就是概率,是命。”
李嘉泽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洛警官,身为执法者,讲究的是证据。你不能因为我恰好坐在旁边,恰好动了动手指,就把这种科幻大片里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吧?这很不科学。”
洛冰被他这一番话堵得胸口发闷。
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切入点。对方的逻辑虽然站不住脚,但在法律层面,却是无懈可击的。
只要找不到那个武器,所有的推测都只是幻想。
“我不信命,也不信天谴。”
洛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并没有被李嘉泽的这套历史哲学绕进去。
“我只相信,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李嘉泽,你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那个东西,不管多小,不管多精密,只要它存在,我就一定能把它挖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就在这时。
一阵夜风吹过,并没有关严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响。
办公桌上的台灯光线晃动了一下。
洛冰正好站在灯光与月光的交界处。
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面部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
她紧紧抿着的嘴唇,那因为愤怒和执着而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那双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明亮、倔强,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眼睛。
这一瞬间。
时间仿佛在李嘉泽的眼中定格了。
他原本挂在嘴边的那抹玩味和戏谑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如同电流般的战栗感,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让他那颗已经沉寂了数百年、自以为坚硬如铁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像。
太像了。
不是长相上的完全复制,而是一种神态,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那是记忆深处,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站在咸阳城的风雪中,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绝不肯低头,执意要等他归来的女子。
那是他的发妻。
那是他漫长生命中,第一个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爱,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生离死别之痛的女人。
也是那个在随后的几千年轮回中,每隔几世,就会以不同的身份、相似的面孔出现在他生命中,然后又一次次在他面前老去、死去的......宿命。
‘阿柔......’
李嘉泽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名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眼前的洛冰,眼神有些恍惚。
那一刻,办公室消失了,现代化的都市消失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看到了那个倔强的身影。
一股悲伤,混合着跨越了千年的沧桑和疲惫,毫无征兆地从他眼底涌出,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身上的那股慵懒、那股游戏人间的从容,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头发酸的孤独。
就像是一个独自走过了漫漫长夜,送别了所有亲人朋友,最终只剩下一人独行的旅人,在路边偶然看到了一朵似曾相识的小花。
洛冰本来还在气头上,正准备继续逼问。
但她突然感觉不对劲。
对面的男人,那个刚才还巧舌如簧、把她气得半死的无赖教授,突然没声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李嘉泽的眼睛。
下一秒,她愣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那双原本深邃、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此刻竟然写满了......悲伤?
那是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深沉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他明明就站在那里,站在灯光下,却让洛冰感觉他离自己很远,远得像是隔着几千年的时光。
“你......”
洛冰张了张嘴,原本准备好的质问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一阵无语,又有些莫名的慌乱。
这算什么?
这也是伪装吗?
如果是演戏,那这演技未免也太可怕了。那种眼神,根本不是演出来的,那是只有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绝望和失去的人,才能流露出的眼神。
‘他透过我......在看谁?’
洛冰的心中,莫名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心慌。她感觉自己那坚不可摧的唯物主义防线,在这个眼神面前,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嘉泽?”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些。
李嘉泽的身体微微一颤,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他眨了眨眼,眼底那股浓郁的悲伤和沧桑,以惊人的速度退去,重新被那层厚厚的、玩味的伪装所覆盖。
“抱歉,走神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洛冰,声音恢复了平淡,但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洛警官,如果没别的事,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这是逐客令。
而且是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洛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突然变得有些萧索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
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个一直像戴着面具一样的男人,会突然露出那样的表情?
直觉告诉她,她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个东西,或许比那个杀人武器,更接近这个男人的真相。
“好,我走。”
洛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嘉泽的背影,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但我还会再来的。”
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留下这句话,然后带上了房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嘉泽依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却并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端轻轻嗅着烟草的味道。
良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孽缘啊......”
他低声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刚刚走出办公楼的洛冰,并没有直接离开。
她坐在车里,并没有发动引擎,而是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借着车里的阅读灯,神情凝重地记录着刚才的一幕。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在思考。
如果常规的审讯手段无效,如果科学的检测手段也无效。
那么,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比如......历史?
洛冰抬起头,看了一眼顶楼那扇还亮着灯的窗户,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