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暗地里挖墙脚的事,像一颗石子扔进池塘,没激起多大水花,却让水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这事儿是王婆子先察觉的。她去县城那两家小铺子“闲逛”,张掌柜和李掌柜的伙计都眼神闪躲,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回来一琢磨,心里就有数了,胡胖子怕是真许了什么好处。
可没等王婆子想好怎么应对,县城里却先起了另一阵风。
这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沈清徽刚起身烧水,院门就被拍得山响。
开门一看,是栓子。孩子跑得气喘吁吁,棉袄领子都汗湿了,一见她就急急道:“东家!县城……县城来人了!”
“谁来了?”
“好几家铺子的掌柜!”栓子抹了把汗,“都在咱们铺子门口等着呢!说是……说是要求见您!”
沈清徽心一沉。
胡掌柜动作这么快?这就打上门了?
她定了定神:“都有谁?”
栓子掰着手指头数:“有西街杂货铺的刘掌柜,南门脂粉铺的孙掌柜,还有东市那家卖香烛的王掌柜……统共五六个人呢!”
都是县城里做小买卖的掌柜。
沈清徽沉吟片刻:“王婆婆呢?”
“姑奶奶在铺子里应付着,让我赶紧回来报信!”
“成,你先喝口水歇歇。”沈清徽转身回屋,换了身见客的衣裳,还是那件月白衫子,青色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这就去。”
马车到县城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
清徽香坊门口果然聚了几个人,都穿着体面的棉袍,站在寒风里搓着手。王婆子正陪着说话,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戒备。
见沈清徽下车,那几个掌柜都围了上来。
打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圆脸,穿着绸面棉袍,先作揖:“沈东家!可把您等来了!”
沈清徽认得他,西街杂货铺的刘掌柜,从前跟刘记走得近,刘记的香在他铺子里没少卖。
“刘掌柜,诸位掌柜,”她还了一礼,“这么冷的天,怎么都站外头?快请进。”
一行人进了铺子后堂。周瑾早得了信,已经备好了茶。炭盆烧得旺,屋里暖烘烘的。
茶上了,点心摆了,可气氛却有些僵。
刘掌柜先开口,脸上堆着笑:“沈东家,今日冒昧登门,实在是……实在是有事相求。”
“刘掌柜请讲。”
刘掌柜搓着手,有些局促:“前阵子……前阵子咱们这些人,糊涂啊!跟着刘记卖那些便宜香,得罪了沈东家。如今刘记倒了,咱们也……也悔不当初!”
旁边几个掌柜连连点头,七嘴八舌道:
“是啊是啊,都怪咱们眼皮子浅!”
“被刘记那黑心货骗了!”
“沈东家大人大量,别跟咱们计较……”
沈清徽静静听着,没说话。
等他们说完了,她才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诸位掌柜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刘掌柜脸上的笑僵了僵,讪讪道:“自然……自然不只是为道歉。咱们是想……是想求沈东家给条活路。”
“活路?”沈清徽抬眼,“诸位掌柜的铺子不都开着么?怎么就没活路了?”
孙掌柜是个干瘦老头,叹气道:“沈东家有所不知。自打刘记倒了,市面上那些便宜香没人敢买了。咱们铺子里囤的那些货,压在手里,卖不出去。这眼看着要过年了,货压着,本钱回不来,年关难过啊!”
王掌柜也道:“不止这个。如今百姓买香,只认清徽坊的牌子。咱们铺子里就算进了好货,人家也不信,怕又是便宜货冒充的。这几日……生意冷清得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愁。
沈清徽听明白了。
这些人,当初跟着刘记卖仿冒香,赚了些快钱。如今刘记倒了,仿冒香的名声臭了,他们的货砸手里了,铺子名声也坏了。眼看年关将近,货卖不出去,本钱压着,急眼了,这才找上门来。
她慢慢喝着茶,心里盘算着。
这些人,说可怜也可怜,说可恨也可恨。
可眼下这局面……倒是个机会。
“诸位掌柜的意思,我明白了。”她放下茶碗,“是想从我这儿进货,借着清徽坊的名头,把铺子盘活?”
刘掌柜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沈东家放心,咱们这回一定规矩办事!价钱您定,规矩您立,咱们绝无二话!”
几个掌柜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沈清徽沉默片刻,看向王婆子:“王婆婆,咱们库房里,积压的那批试用装,还有多少?”
王婆子一愣:“约莫……还有三四百块。都是油纸包的,卖八文那种。”
“拿出来。”沈清徽道,“诸位掌柜,我这儿有批试用香,原是准备送老客的。你们若要,按六文一块给你们。拿回去,当赠品送,买别的东西,送一块试用香。让百姓知道,你们铺子里也有清徽坊的货。”
刘掌柜眼睛一亮:“这……这能成?”
“能不能成,试试看。”沈清徽淡淡道,“不过有个条件。”
“您说!”
“这批试用香送完了,若真有效果,你们还想从我这进货,得签个‘分销协议’。”沈清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她昨晚拟的草案,“看看这个。”
刘掌柜接过,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看。
纸上条条款款写得清楚:从清徽坊进货,得按清徽坊的定价卖,不能私自涨价或降价;得在铺子显眼处挂“清徽坊授权分销”的牌子;每月进货量有最低限额;若发现掺卖别家劣质香,立即终止合作……
条款不少,但都在情理之中。
刘掌柜看完,迟疑道:“沈东家,这每月最低进货量……是不是高了点?”
“不高。”沈清徽道,“你们五六家铺子分一分,一家每月也就一二百块香。若是连这个数都卖不出去,那合作也没必要了。”
她顿了顿:“况且,签了协议,就是清徽坊的正式分销商。往后新出的香,你们优先拿货。逢年过节,还有赠品支持。这牌子挂出去,百姓自然信你们,这好处,值不值?”
几个掌柜互相看看,都点了头。
孙掌柜先拍板:“成!我签!”
王掌柜也道:“我也签!总比货压在手里强!”
刘掌柜咬咬牙:“签!”
事情就这么定了。
沈清徽让周瑾拟了正式的协议,一式两份,当场签了字按了手印。王婆子去库房取了试用香,一家分了六十块,现钱结清——六文一块,统共收了十几两银子。
送走那几个掌柜,已是晌午。
铺子里清静下来,王婆子关上门,长长舒了口气。
“大家,您这手……高!”她竖起大拇指,“既解了他们的急,又给咱们扩了销路!还收了现钱!”
周瑾却有些担忧:“东家,这些人……可靠么?从前可是跟着刘记的。”
“可靠不可靠,试了才知道。”沈清徽在炭盆边坐下,烤着手,“试用香便宜给他们,让他们送。百姓用了好,自然会去他们铺子问,这一问,他们就得从咱们这儿进货。若是他们守规矩,咱们就多几个分销点。若是不守规矩……”
她顿了顿:“试用香送完了,生意没起色,他们自然就放弃了。若是起了色却想耍花样——协议在咱们手里,随时能终止合作。”
王婆子连连点头:“是这个理!主动权在咱们这儿!”
正说着,栓子从外头跑进来,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东家!姑奶奶!胡掌柜那边……有动静了!”
“什么动静?”
“张掌柜和李掌柜……”栓子压低声音,“都没跟胡掌柜走!”
沈清徽一愣。
王婆子也急了:“怎么回事?说清楚!”
“我今儿在茶馆蹲着,听张掌柜铺子的伙计说的。”栓子道,“胡掌柜前几日确实找过他们,说能从州府进到便宜的香,进价比咱们低两文。可张掌柜和李掌柜……都没答应。”
“为什么?”
“那伙计说,张掌柜算了笔账——州府的香运过来,运费就得加一文。就算进价低两文,到手也只便宜一文。可那香没咱们的好,烧不出青灰,也没孙大夫背书……卖不动。”
栓子喘了口气,继续道:“李掌柜更绝,直接跟胡掌柜说:‘咱们铺子如今挂的是清徽坊授权分销的牌子,百姓认这个。换了别家的货,牌子就得摘,这损失,胡掌柜赔得起么?’”
屋里静了一瞬。
接着,王婆子“噗嗤”笑出声来:“好个李掌柜!这话怼得漂亮!”
周瑾也笑了:“看来咱们那分销协议,真管用。”
沈清徽却笑不出来。
她沉吟片刻,问栓子:“胡掌柜什么反应?”
“气得脸都青了!”栓子道,“在茶馆摔了茶碗,骂骂咧咧地走了。老钱头说,听见他嘀咕什么‘不识抬举’‘走着瞧’……”
“走着瞧……”沈清徽轻声重复,“看来,他还没死心。”
王婆子撇嘴:“不死心能咋样?咱们如今有协议绑着,那些掌柜不敢轻易跳槽。新来的刘掌柜那几家,也跟咱们签了字。他胡胖子就算能从州府进货,卖给谁去?”
“总有人贪便宜。”沈清徽道,“县城这么大,总有不入流的小摊贩,愿意接他的货。”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外头阳光正好,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清徽香坊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摆动,莲花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知道,这场竞争对手的求和,看似是她赢了。
可胡掌柜那样的,不会甘心。
州府的货,虽然可能不如清徽坊的好,可若是他压价狠了,总会有人买。
到时候,市场上又会出现低价劣质香。
这仗,还没打完。
“周瑾。”她转过身。
“学生在。”
“新那批姜桂香,加紧做。”沈清徽道,“再琢磨个新方子,要便宜的,但用料不能次。成本压到五文,卖八文。专门对付那些低价货。”
周瑾一愣:“东家,咱们也要做便宜货?”
“不是便宜货,是实惠货。”沈清徽纠正,“用料实在,做工讲究,只是不搞那些花哨包装,不掺稀罕药材,让百姓花八文钱,能买到值十文的好香。”
她顿了顿:“胡掌柜不是要打价格战么?咱们就让他打。可咱们打的,是‘实惠’战——价钱比你贵,可东西比你好十倍。让百姓自己选。”
周瑾恍然大悟:“学生明白了!这就去试方子!”
王婆子也乐了:“这法子好!让胡胖子折腾去,咱们稳坐钓鱼台!”
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
谢长渊来了。
他今日穿了件玄色斗篷,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远路。见铺子里人多,他微微一怔:“沈姑娘这儿……好热闹。”
沈清徽迎上去:“谢公子怎么来了?快请进。”
谢长渊解下斗篷,在炭盆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个小锦囊:“沈姑娘要的东西,讨来了。”
锦囊打开,里头是一小撮褐色的种子,小小的,圆圆的。
“这就是石见穿的种子?”沈清徽小心接过。
“是。”谢长渊点头,“老翰林听说我要种,还特意写了张栽培心得——说是这草喜阴凉,耐寒,但怕涝。种在背阴的石缝边最好。”
他从袖中取出张纸,递给沈清徽。
纸上字迹工整,写着栽培要点。沈清徽细细看了,郑重收好:“谢公子,这份情,我记下了。”
“客气什么。”谢长渊笑了笑,看向屋里众人,“方才听你们说什么价格战……怎么回事?”
沈清徽把事情简单说了。
谢长渊听完,沉吟道:“胡掌柜这人……我听说过。从前在刘记当掌柜时,就有些手腕。他若是真从州府进货,怕是……来者不善。”
“谢公子的意思是?”
“州府香品行当,水很深。”谢长渊神色认真,“有些作坊,专门做低价劣质货,往下面县镇销。用料极次,可价钱压得极低。胡掌柜若是真搭上这条线,怕是会搅乱市场。”
沈清徽沉默片刻,轻声道:“所以咱们得早做准备。”
“你有主意了?”
“有。”沈清徽看向窗外,“他打他的价格战,我打我的实惠战。他卖劣质便宜货,我卖实在实惠货。百姓不傻,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好歹。”
谢长渊看着她,眼里有了笑意:“沈姑娘,你这性子……真是难得。”
“难得什么?”
“难得清醒,又难得坚持。”谢长渊道,“这世上的商人,见了低价竞争,要么跟着降价,要么就放弃了。你能想出‘实惠战’这法子,既守住了品质,又守住了市场——这眼界,不一般。”
沈清徽垂下眼:“谢公子过誉了。我只是……不想让跟着我的人没饭吃。”
“这就够了。”谢长渊站起身,“种子送到了,我也该回了。州府那边,云香阁的苏东家又托人问了一次——沈姑娘,你真不考虑?”
沈清徽摇头:“等开春吧。石见穿种活了,产量上去了,再说。”
“成,我帮你拖着。”谢长渊披上斗篷,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一眼,“沈姑娘,天冷,多保重。”
马蹄声渐渐远去。
屋里又静下来。
沈清徽看着手里那包种子,轻轻攥紧了。
石见穿有了,实惠战的方子有了,分销网络也有了。
接下来,就看胡掌柜怎么出招了。
而她,只需稳坐中军帐,见招拆招。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
清徽香坊的幌子,在夕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知道,这场竞争对手的求和,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可她不怕。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王婆子,有周瑾,有陈砺,有栓子,有工坊里那些信任她的人。
还有……这包能带来希望的种子。
她轻轻吐了口气,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