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海边盐场。
那一座座堆积如山的“白黄金”,此刻已经被王昆带来的车队,以及那个看不见的“无底洞”给搬得七七八八了。
十辆道奇重卡装得满满当当,车轮都被压得下沉了几分。
白俄卫兵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给车斗盖上厚厚的油布,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行了,活干完了。”
王昆拍了拍手上的盐粒,接过卡佳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转头看向一直跟在屁股后面、神色有些异样的封大脚和郭龟腰。
“大脚,老郭。”
王昆指了指后面那一辆还有空位的卡车车斗,“上车吧。这破地方也没什么油水了,咱们回天牛庙。
大脚,你爹还在家等着你呢,虽然腿瘸了,但好歹命保住了,回去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这也是王昆最后的“善意”。
虽然这两个发小不成器,虽然郭龟腰心术不正,虽然大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带他们回去给口饭吃,让他们在村里当个富家翁,也算是全了这份情义。
然而。
出乎王昆意料的是,两人并没有动。
封大脚拄着拐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碾着一颗石子,支支吾吾不说话。
郭龟腰则是眼珠子乱转,看了看旁边站着的露露,又看了看这偌大的盐场和远处县城的轮廓,脸上露出一种既贪婪又忐忑的表情。
露露站在大脚身后,悄悄用手捅了捅大脚的后腰。
封大脚浑身一激灵,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却不敢看王昆的眼睛,而是盯着那辆豪车的轮胎。
“昆……昆子。”
大脚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我不回去了。”
“嗯?”王昆眉头一挑,“不回去了?你想在这儿过年?”
“不是过年。”
大脚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给自己壮胆,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想留在这儿!就在这东海!我想……我想闯出个名堂来!”
旁边郭龟腰也赶紧帮腔,一脸的豪情壮志:
“是啊昆爷!您想啊,现在马大帅死了,海沙帮也灭了!
这东海县现在就是无主之地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咱们兄弟在这儿混了这么久,地头熟人头也熟。
现在又有您给立的威,那帮乡绅土财主看见我们都跟孙子似的!
这时候要是走了,那不是把这块大肥肉拱手让人了吗?”
郭龟腰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穿着官服,坐在巡阅使衙门里收税的场景了。
“我和大脚商量过了!我们不回去了!回去……回去也是给您添麻烦,还得看封二叔的脸色。”
“我们要在这儿,当新的海沙帮!当新的巡阅使!我们要当这东海的爷!”
露露在一旁也挺直了腰杆,眼神里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回村做什么?做个被人指指点点的瘸子媳妇?在这里,她是第一夫人!
王昆听着这番“豪言壮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三个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人,就像是在看三个正在表演的小丑。
“想当土皇帝?行啊,有志气。”
王昆点了点头,甚至还笑了笑。
他走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
“不过,我得提醒你们一句。”
“昨天那一仗,是我的人打的。马大帅,是伊万抓的。海沙帮,是我灭的。”
“现在那些地头蛇怕你们,是因为我还在,是因为我有枪,有炮,有这帮杀人不眨眼的白俄兵。”
王昆指了指正在整队的白俄卫队,语气平淡。
“但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等我的车队一走,这东海县就只剩下你们三个。你们手里没兵,没钱,只有一身伤。”
“你们有信心,能压得住当地那些如狼似虎的地头蛇吗?”
“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小帮派,那些还没死绝的马大帅旧部,还有那些表面恭顺、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乡绅……”
王昆弹了弹烟灰,眼神如刀直刺人心。
“一旦他们发现老虎走了,只剩下两只狐狸。你们觉得,你们能活几天?”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盆盆冰水浇在了三人的头上。
封大脚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拐杖。郭龟腰也是喉结滚动,眼神有些闪烁。
他们当然怕。
但是“一步登天”的诱惑,“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执念,还有露露吹的枕边风,彻底蒙蔽了他们的理智。
富贵险中求!
“昆爷!我们想试试!”
郭龟腰咬着牙,一脸的赌徒相。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那些地头蛇现在都被您吓破了胆,只要我们手里有几条枪,虚张声势也能把他们镇住!
等我们招兵买马缓过劲来,这东海就是我们的天下!”
封大脚也梗着脖子说道:“昆子,我不信我封大脚就真的不如你!
给我个机会,我也能混出来!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
“行。”
王昆站起身,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
“既然你们铁了心要找死……哦不,要闯荡,那我就成全你们。”
他转身,对着身后的伊万挥了挥手。
“把那堆破烂拿过来。”
伊万心领神会,从卡车后面的杂物堆里,拖出了一个沾满油污的麻袋,“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里面是几支老掉牙的“老套筒”步枪,两把还能用的驳壳枪,还有一小堆散装的子弹。
这些都是打扫战场时,从马大帅那些兵丁手里缴获的破烂货,王昆本来是打算带回去炼钢的。
“这些,留给你们。”
王昆指了指地上的枪,“算是全了咱们发小一场的情分。有了这些家伙,能不能守住这摊子,看你们造化。”
这就是施舍。
赤裸裸的施舍。
但此刻在封大脚和郭龟腰眼里,这却成了他们安身立命的宝贝!
郭龟腰大喜过望,扑过去捡起一把驳壳枪,爱不释手地摸索着,然后又“噗通”一声跪在王昆面前,激动得热泪盈眶:
“谢昆爷!谢昆爷赏赐!”
“昆爷您放心!我们也不是白拿您的!”
郭龟腰眼珠子一转,又开始画大饼,“等我们稳住了局面,控制了东海县。
以后这县里的税收,还有这盐场的利钱,我们每个月给您送五成……不!七成!送到天牛庙去!”
“我们就是给您看场子的!以后您就是东海县的太上皇!”
封大脚也跟着点头:“对!昆子,以后咱们有福同享!”
看着两人那副信誓旦旦、仿佛已经坐稳了江山的样子,王昆只觉得好笑。
太上皇?
就凭你们?
“别介。”
王昆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一样,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漠和疏离。
“这钱,我不稀罕。这地盘,我更看不上。”
王昆摇了摇头,语气冷得让人心寒:
“你们赚了赔了,是死是活,跟我没半毛钱关系。这几条枪,就当是同乡一场的见面礼了。”
“记住了。”
王昆盯着两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警告道:
“以后在外面,别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败坏我的名声……”
“马大帅那团烂肉,就是你们的榜样。”
说完王昆再也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走向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帕卡德豪车。
无情的切割。
彻底的抛弃。
对于王昆来说,这两个人已经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给他们机会?那是浪费时间。
既然他们想做梦,那就让他们做个够,等到梦醒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什么叫残酷。
“开车!”
“轰隆隆——!”
随着一声令下,十辆道奇重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卷起漫天的黄沙和尘土,头也不回地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凯瑟琳坐在车里,看着后视镜里那三个越来越小的人影,有些不解地问道:
“王,你为什么不带他们走?我看那个叫大脚的,好像跟你是朋友?”
“朋友?”
王昆嗤笑一声,点燃了一根雪茄,吐出一口烟雾,“那种只会在泥潭里打滚,还妄想着能飞上天的猪,不配做我的朋友。”
他透过车窗,看着路边那些因为车队离开而开始探头探脑、眼神逐渐变得凶狠起来的本地人,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我跟他们打个赌。”
“十块大洋。”
“赌什么?”凯瑟琳问。
“赌他们……撑不过一个月。”
……
车队远去,尘埃落定。
盐场的空地上,只剩下了封大脚、郭龟腰和露露三个人。
他们手里握着那几把破枪,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绸缎衣服,站在空荡荡的场地中央,看着远去的车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空虚和恐慌。
靠山,走了。
那股子压得整个东海县喘不过气来的威压,消失了。
“呸!有什么了不起的!”
郭龟腰为了掩饰心里的发虚,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拽什么拽!”
“大脚!别看了!”
他拍了拍封大脚的肩膀,强行挤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他走了正好!以后这东海县,就是咱们兄弟说了算!”
“对!咱们自己干!”
封大脚也咬了咬牙,把那种被抛弃的失落感强行压了下去,“咱们有枪!怕个球!走!回衙门!今晚咱们也坐坐那个虎皮交椅!”
露露挽着大脚的胳膊,脸上满是对未来阔太太生活的憧憬。
三人互相打气,昂首挺胸地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
在盐场周围的芦苇荡里,在县城的城墙根下。
一双双原本因为恐惧而躲闪的眼睛,此刻正慢慢抬了起来。
那些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敬畏,取而代之的是饿狼看到落单肥羊时的贪婪,以及因为被压抑太久而即将爆发的凶残。
“那帮洋人走了……”
“只剩下那两个外乡来的瘸子和麻杆……”
“听说,盐场里还有点剩货?衙门里还有没搬完的家具?”
“兄弟们,抄家伙……”
阴风吹过,东海县的天又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