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大港,晨雾尚未散去,带着一股子咸湿的海腥味。
作为远东着名的深水良港,这里平日里总是嘈杂而繁忙的。
但今天,三号货运码头的气氛却显得格外诡异和凝重。
“突突突——”
一阵沉闷的马达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支堪称“豪华”到有些荒诞的接收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码头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那是大华染厂新购置的门面。
车门一开,陈六子钻了出来。
今天的陈六子,可是把压箱底的行头都穿出来了。
一身藏青色的杭绸长衫,脚踩千层底的黑布鞋,头发梳成了大背头,抹得油光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
他手里还捏着那根标志性的烟袋锅子,虽然努力板着脸想装出一副深沉的大掌柜模样。
但那眉梢眼角里透出来的兴奋劲儿,是怎么也藏不住。
在他左右两边,那是真的“左右护法”。
左边,是那个满脸横肉、叼着雪茄的美国武官史密斯,还有几个大腹便便的英美商会代表。
这帮洋大爷平日里那是鼻孔朝天,今天却像是跟班一样,众星捧月地围着陈六子。
右边,则是那支二十多人的“洋枪队”。
这帮拿了安家费的亡命徒,穿着深蓝色的制服。
虽然没个正行,有的嚼着口香糖,有的扛着棒球棍,有的手里把玩着枪托。
但那一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模样,往那一站就是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
而在队伍的最后面,不远不近地吊着一辆黑色的帕卡德豪车。
车窗只摇下来一条缝,隐约能看到王昆那张隐在阴影里、冷峻而从容的脸庞。
他是棋手,不需要冲锋陷阵。
今天是陈六子的舞台,是他给这个山东汉子搭建的、足以吹一辈子牛逼的高光时刻。
……
队伍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开到了井上商社租赁的泊位前。
两艘吃水很深、漆着“丸”字号的货轮正静静地停靠在那里。
船肚子里装的,正是价值连城的印度棉纱。
“站住!什么的干活!”
一声厉喝响起。
从货轮的跳板上,呼啦啦冲下来二十几个日本人。
领头的是一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秃顶男人,正是井上商社留守的中层经理,名叫松下。
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按刀柄、满脸横肉的浪人武士。
井上雄彦被气得吐血昏迷,又被山本一郎打了个半死,现在正好在医院里装病挺尸。
这松下经理虽然也听说了赌局的事,但他接到的死命令是:无论如何,货不能丢!
“八嘎!这里是大日本帝国的租用泊位!闲杂人等,统统滚开!”
松下经理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用嗓门来掩盖内心的慌张。
陈六子停下脚步,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那份转让文书,抖了抖。
“看清楚了。”
陈六子用烟袋锅子指了指上面的签字和红章,用一口纯正的山东话大声说道。
“白纸黑字,红章大印!
这船货,还有这个泊位,已经是我们远东纺织集团的了!
我是来提货的,识相的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干活!”
“纳尼?!”
松下经理看了一眼文书,脸色一变,随即直接耍起了无赖,“八嘎!这是伪造的!我们没有收到社长的命令!没有社长的亲笔手令,谁也不能动这批货!”
“那是你们社长自己签的字!这么多领事大人看着呢,你想赖账?”陈六子冷笑。
“我不管!”
松下经理也是豁出去了,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浪人们“唰”的一声拔出了武士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谁敢上前一步,死啦死啦地!”
这要是放在以前,面对这明晃晃的武士刀,陈六子就是胆子再大,也得掂量掂量,说不定就得赔着笑脸说好话了。
毕竟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积贫积弱的中国人更不敢跟日本人斗。
但是今天……
陈六子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辆静静停着的帕卡德轿车。
车里,王昆轻轻地点了点了点头。
那个动作很轻,却像是给陈六子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让他的腰杆子瞬间硬得像块铁板!
有东家在,有洋大人在,老子怕个鸟!
“给脸不要脸是吧?”
陈六子转过身,把烟袋锅子往腰里一别,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懒得再跟这个秃顶鬼子废话,直接对着身边的“洋枪队”一挥手,吼了一嗓子:
“兄弟们!东家说了,只要不打死,出了事算洋大人的!”
“给我打!狠狠地打!”
“吼——!!”
那帮早就按捺不住的洋人雇佣兵,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兴奋了起来!
他们拿了王昆那么多美金,正愁没地方表现呢!
现在既然老板发话了,而且打的还是平日里他们也看不顺眼的日本矮子,那还客气什么?
“Go!Go!Go!”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俄国大力士一马当先,像是一辆人形坦克,直接冲进了浪人堆里。
什么武士道?什么剑术?
在绝对的力量和体型压制面前,统统都是笑话!
那俄国大力士根本无视了挥舞过来的武士刀,一伸手就抓住了一个浪人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那浪人惨叫着松开了刀。
紧接着,大力士抡起像砂锅一样大的拳头,一拳砸在那浪人的面门上。
“砰!”
那浪人连哼都没哼一声,满脸开花,直接飞出去了三米远,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
其他的雇佣兵也不甘示弱。
他们虽然手里有枪,但为了不引起真正的战争,都很默契地没有开火。
而是直接上了枪托!
“啪!啪!啪!”
厚实的木质枪托狠狠地砸在那些浪人的脑袋上、肩膀上、背上。
那些平日里在青岛街头横行霸道、欺负百姓的日本浪人,此刻就像是一群被成年人暴打的小学生。
他们的武士刀还没来得及砍下去,就被这群有着外交豁免权、体格又壮得像熊一样的洋人流氓给打懵了。
“八嘎!住手!你们这是外交事件!”
松下经理看着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急得跳脚大骂。
“外交你大爷!”
陈六子趁乱冲上去,对着松下的屁股就是一脚,“这里是中国!不是你们东洋岛!”
松下刚想还手,却感觉领口一紧。
那个俄国大力士已经解决完了对手,像拎小鸡一样把松下给拎到了半空中。
“啪!啪!啪!”
正反十几个大耳光子,抽得松下经理眼冒金星,牙齿混着血水乱飞,整张脸瞬间肿成了猪头。
“放……放开我……”松下含糊不清地求饶。
周围其他的日本守卫看到这一幕,原本想上来帮忙。
“Stop!”
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美国武官史密斯,此时终于动了。
他上前一步,叼着雪茄,手按在腰间那把镀金的左轮手枪上,用极其傲慢且充满威胁的眼神,冷冷地扫视着那些蠢蠢欲动的日军。
“这是合法的商业交割!有文书,有签字!”
史密斯吐出一口烟圈,指了指陈六子,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勋章:
“这批货,现在属于远东纺织集团!也就是属于美利坚合众国和英大不列颠帝国的资产!”
“谁敢动手,就是袭击外交人员!就是向我们两国宣战!”
“你们,想试试吗?”
这番话,就像是一道定身咒。
那些原本想冲上来的日本兵,脚下一顿,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他们看着那一排排金发碧眼的洋面孔,看着那一面面飘扬的星条旗和米字旗。
再想想这两天军舰“莫名沉没”,整个舰队都在被列强集火、司令官都被逼得焦头烂额的尴尬处境。
忍!
只能忍!
这口恶气,哪怕是把牙咬碎了,也得咽进肚子里!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那群洋人流氓按在地上摩擦,看着那个平日里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的中国掌柜,此刻正趾高气昂地指挥着这一切。
敢怒,而不敢言!
“呸!贱骨头!”
陈六子看着那些缩回去的日本兵,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爽!
太他娘的爽了!
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兄弟们!鬼子被打趴下了!”
陈六子转过身,对着码头外早就等候多时的大华染厂工人们,振臂高呼:
“干活了!把这些棉纱,统统给老子搬回去!一根纱都别给鬼子留!”
“好嘞——!!”
几百名穿着粗布短打的工人,早就憋着一股劲儿了。
听到掌柜的一声令下,他们推着独轮车,拉着板车,甚至扛着扁担,像是一群黑色的潮水,喊着号子,浩浩荡荡地冲上了货船。
“嘿佐!嘿佐!”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卑微的苦力,而是胜利者,是来接收战利品的征服者!
一箱箱珍贵的印度棉纱,被源源不断地从船舱里搬出来,装上早已准备好的卡车队。
那场面,就像是一群勤劳而疯狂的行军蚁,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头巨大的猎物拆解、搬空。
陈六子站在高高的货箱上,海风吹得他的长衫猎猎作响。
他看着脚下忙碌的人群,看着远处那些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日本人,看着那些敢怒不敢言的鬼子兵。
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在青岛街头要饭,被日本人的狼狗追得满街跑的日子。
他想起了当初为了求购一点染料,被洋行买办拒之门外、在雪地里冻了一夜的屈辱。
而今天。
他踩着日本人的脸,用洋人当打手,搬空了他们的家底!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陈六子喃喃自语,转身看向远处那辆黑色的轿车。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仿佛也能感受到车里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掌控一切的霸气。
他对着轿车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
帕卡德轿车内。
王昆透过车窗,看着两艘货船的吃水线正在一点点上浮,看着那一车车满载而归的棉纱。
他弹了弹指尖的烟灰,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理所当然的平静。
“王,这就是你说的‘以夷制夷’吗?”
旁边的凯瑟琳看着这一幕,蓝眼睛里满是惊叹,“太精彩了!那些日本人看起来像是要爆炸了,却又不得不忍着。你简直就是魔术师!”
“不,这不叫魔术。”
王昆握住凯瑟琳的手,指了指窗外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淡淡地笑道:
“这就是规则。”
“在这个丛林一样的世界里,道理是讲给死人听的。只有拳头硬、背景深、手段狠,才是最大的道理。”
“今天我们借洋人的势,打了鬼子的脸。明天,我们就要用这批棉纱,把鬼子的纺织业彻底挤出山东!”
“开车。”
王昆收回目光,关上了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