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头道河边。
林锋趴在一处芦苇丛中,望远镜里清晰地映出那座钢筋混凝土大桥的全貌。桥长大约八十米,三孔,桥墩粗壮,桥面可以并行两辆卡车。典型的日军时期修建的永久性桥梁。
桥两头各有一座碉堡,比黑石岭隧道那边的还要大。沙袋工事沿着桥头延伸,形成交叉火力网。桥面上有巡逻队,五人一组,半小时一趟。桥下的河滩上,还能看见铁丝网和地雷区的标记牌。
“比预想的难搞。”胡老疙瘩趴在旁边,嘴里叼着根草茎,“团长您看,这桥墩是整体浇筑的,钢筋混凝土至少一米厚。要炸塌它,得把炸药贴到桥墩根部,在水下作业。”
林锋放下望远镜,眉头微皱。他带的二营、三营加上爆破连主力,总共五百多人。硬攻不是不可以,但伤亡会很大,而且很可能在炸桥前就被敌人援军包抄。
“老胡,如果用常规爆破,需要多少炸药?”
胡老疙瘩眯着眼睛估算:“每个桥墩根部,最少五十公斤黄色炸药,还得是集中装药。三个桥墩就是一百五十公斤。咱们带的炸药总共才二百公斤,这一下就去掉四分之三。后面还有两道河桥呢。”
“而且时间不够。”旁边传来声音。是三营长老刘,一个精瘦的东北汉子,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水下作业,绑炸药,接线,最少得三四个小时。敌人巡逻半小时一趟,根本躲不开。”
林锋没说话,继续观察。望远镜缓缓移动,从桥面到桥墩,从碉堡到河滩。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突然,他停住了。
桥墩与水面交界处,有一圈深色的水渍线——那是河水常年冲刷留下的痕迹。而在中间那个桥墩的水渍线上方约半米处,有一个不大的方形开口,用铁栅栏封着。
“那是什么?”他问。
胡老疙瘩接过望远镜,仔细看了看:“像是检修口。这种大桥,桥墩内部可能是空心的,留了通道让人进去检查。”
林锋眼睛亮了。
“如果桥墩是空心的,那爆破就容易多了。把炸药从检修口放进去,在桥墩内部引爆,从内部破坏结构。可能连五十公斤都用不了。”
“可是怎么过去?”老刘摇头,“检修口在水面上,要从桥面下去。桥面上全是敌人。”
林锋没直接回答。他继续观察桥面结构。桥栏杆是混凝土的,每隔几米有一个灯柱——虽然现在灯都不亮了。桥面下方,隐约能看见横梁和支撑结构。
一个计划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形。
“我们不炸桥墩。”他说。
胡老疙瘩和老刘都愣了。
“不炸桥墩?那炸哪儿?”
“炸桥面。”林锋指向桥面与桥墩的连接处,“看那里,桥面板是架在桥墩上的,连接部位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如果我们在这里——”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个圈,“在三个桥墩顶部的桥面连接处同时爆破,把桥面板炸断,整座桥就会塌下去。”
胡老疙瘩恍然大悟:“对啊!桥墩再结实,上面承重的桥面断了,桥也就废了!而且炸桥面比炸桥墩容易多了,不用下水,炸药用量也少!”
“但问题还是怎么上去。”老刘说,“桥面上都是敌人。”
林锋笑了笑,笑容很冷。
“谁说我们要从桥面上去?”
深夜十一点,头道河漆黑如墨。
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月光被云层遮挡,能见度极低。这正是林锋要的天气。
桥头的探照灯依旧在扫射,但雾气让光柱变得朦胧,视野范围大大缩小。巡逻队的脚步声在桥面上回荡,但间隔时间似乎拉长了——夜越深,守卫越松懈。
距离大桥下游五百米处,芦苇丛中,几十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
他们穿着深色紧身衣——这是用缴获的日军雨衣改制的,涂了泥浆,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每人背上背着一个防水油布包,包里是炸药和工具。
林锋也在其中。他游在最前面,动作轻盈,几乎没有水花。现代特种兵的潜水训练,在这个时代成了绝对的杀手锏。
队伍顺着水流向下漂,在靠近大桥时,开始向桥墩方向潜游。
桥墩在水下的部分长满了青苔,滑不留手。但战士们早有准备,取出带钩的绳索,轻轻抛上去,钩住桥墩顶部的边缘。
一个接一个,像壁虎一样顺着绳索爬上去。
桥墩顶部距离水面约三米,宽不过两米见方。战士们趴在冰冷潮湿的混凝土上,屏住呼吸。头顶就是桥面,能清楚地听见巡逻队的脚步声。
林锋做了个手势。战士们开始行动。
从油布包里取出炸药——不是整包的大炸药,而是事先分装好的小包,每包五公斤黄色炸药。用特制的黏合剂贴在桥墩顶部与桥面板的连接处。黏合剂是用鱼胶和松脂熬制的,粘性极强,能在垂直面上固定炸药包。
一个桥墩贴六包,三个桥墩就是十八包,总共九十公斤炸药。比原计划节省了整整六十公斤。
贴好炸药,开始布线。用的是缴获的日军电线,外面裹了防水胶布。三组电线沿着桥墩侧面悄悄垂下,在河面下汇合,引向远处的起爆点。
整个过程,只用了四十分钟。
没有惊动任何人。
最后一个战士滑入水中时,桥面上的巡逻队刚刚走过。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队伍顺流而下,在预定地点上岸。这里是河湾处的一片树林,早就有人接应。
胡老疙瘩等在那里,看见林锋上岸,赶紧递过去干衣服和毛巾。
“都搞定了?”
“嗯。”林锋擦着头发,“炸药贴好了,线路检查了三遍。起爆器在哪?”
“那边,树洞里。”胡老疙瘩指向一棵老槐树,“按您说的,做了双重保险。手摇起爆器为主,导火索备用。”
林锋走到槐树旁,蹲下身。树洞里,手摇起爆器安静地躺着,旁边是一捆导火索,已经接好了雷管。
“巡逻队多久一趟?”他问。
“二十五分钟。”负责监视的老刘回答,“下一趟应该在……三分钟后。”
林锋看了看怀表:凌晨一点二十分。
“等他们过去就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河对岸的大桥在夜色中沉默着,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在雾气中缓慢移动。
一点二十三分。
桥面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巡逻队过去了。
林锋握住起爆器的手柄。
他没有立刻摇动,而是等了几秒钟。等巡逻队走远一点,等桥头碉堡里的敌人最松懈的时候。
一点二十五分。
摇动手柄。
起初只有轻微的咔哒声——起爆器内部的发电机在工作,产生电流。
然后,远处的大桥上,同时亮起三团耀眼的火光!
轰!轰!轰!
爆炸声不是特别响,但低沉而有力。火光中,可以清晰地看见桥面板从三个桥墩连接处断裂、翘起、坍塌!
钢筋混凝土的碎裂声刺耳至极。桥面像被巨兽咬了一口,中间整段塌陷下去,两端还勉强连着,但已经扭曲变形,彻底失去了通行功能。
桥头的碉堡里传来惊呼和警报声。探照灯慌乱地扫射,但桥已经断了,灯光只能照见断裂处狰狞的钢筋和滚滚烟尘。
“撤!”林锋简洁下令。
部队迅速撤离,消失在树林深处。身后,大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敌人在盲目射击,但已经无济于事。
回到更远处的隐蔽点,天已经快亮了。
战士们疲惫但兴奋地围坐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刚才的行动。
“团长这招太绝了!从水下上去,敌人根本想不到!”
“是啊,我爬的时候,听见头顶上脚步声,心都快跳出来了!”
“但咱们做到了!”
林锋没有参与讨论。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摊开地图,用红铅笔在头道河大桥的位置画了个叉。
还有两座桥。
二道河桥、三道河桥。
这两座桥的结构和守卫情况,侦察兵已经报上来了。二道河桥是石拱桥,更古老,但更坚固。三道河桥是木石结构,相对容易破坏,但守卫更严密。
“老胡。”他叫来胡老疙瘩,“二道河桥的石拱,炸哪里最有效?”
胡老疙瘩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拱桥的简图:“石拱桥的关键是拱顶。如果能把拱顶炸掉,整个拱形结构就会崩溃。但拱顶在最上面,不好下手。”
“可以从桥墩入手。”林锋指着图,“石拱桥的承重主要在桥墩。如果把桥墩基部炸毁,桥墩下沉,拱顶自然就会开裂、坍塌。”
“这需要水下作业,而且炸药量不小。”
“那就用剩下的全部炸药。”林锋说,“头道河省下来的六十公斤,加上原本预留的一百公斤,总共一百六。炸一座桥墩足够了。”
“那三道河桥呢?”老刘问,“木石结构的,用火烧行不行?”
林锋摇头:“烧太慢,而且容易扑灭。还是得炸。但我们可以用更少的炸药,配合燃烧弹,制造混乱,同时破坏结构。”
他看向胡老疙瘩:“老胡,你带爆破连主力去二道河桥,按刚才说的方案,炸桥墩基部。我给你一百二十公斤炸药,够不够?”
“够!只要贴得准,八十公斤就能把石墩子掀了!”
“好。老刘,你带三营配合老胡,负责警戒和掩护。”
“是!”
“我带二营去三道河桥。”林锋收起地图,“那边守卫严,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我们人少点,灵活。”
“团长,三道河桥的守卫据说有一个连,还有装甲车巡逻。”老刘担心。
“我知道。”林锋说,“所以得用点特别的法子。”
他看向远处天色,东方已经泛白。
“休息六个小时。中午出发,傍晚前抵达目标区域。今晚,把剩下两座桥都送走。”
战士们各自找地方休息。林锋却睡不着,他靠着一棵树,闭上眼睛,脑子里反复推演着接下来的行动。
二道河桥相对简单,难点在水下作业和炸药安置。三道河桥则麻烦得多——木石结构本身不难破坏,但严密的守卫意味着必须精准、快速、一击即退。
而且,连续爆破两座桥,敌人肯定会加强警戒。第三座桥的难度,会比前两座大得多。
但他没有选择。
交通线必须切断,这是死命令。
“团长,喝口水吧。”
林锋睁开眼,看见通讯员小张递过来一个水壶。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水很凉,带着一丝甜味——里面放了点糖,是沈寒梅特意准备的。
“谢谢。”
“团长,您说……”小张犹豫了一下,“咱们这么炸桥,会不会……太可惜了?这些桥修起来,得花好多钱,好多时间。”
林锋看了他一眼。小张才十九岁,参军前在镇上读过两年书,算是部队里的“文化人”。
“是可惜。”林锋说,“但战争就是这样。我们现在炸桥,是为了让敌人没法运兵运粮。等仗打完了,咱们可以再修。修更好的桥。”
他顿了顿:“但如果现在不炸,敌人就会用这些桥运来更多的枪炮,打死咱们更多的人。你说,哪个更可惜?”
小张想了想,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去休息吧。晚上还有硬仗。”
“是!”
小张走了。林锋重新闭上眼睛。
他想起在现代时看过的一些战例。二战中,盟军为了阻止德军增援,炸毁了无数桥梁、铁路、隧道。战后,欧洲花了多年才重建起来。
但正是这些破坏,缩短了战争,拯救了更多生命。
破坏是为了建设。
毁灭是为了新生。
这是战争的悖论,也是战争的逻辑。
下午两点,部队分头出发。
胡老疙瘩带着爆破连和三营,向西北方向的二道河桥运动。林锋带着二营,向东北方向的三道河桥前进。
临别前,胡老疙瘩用力握了握林锋的手——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团长,保重。”
“你也是。炸完了就撤,别恋战。”
“知道!”
两支队伍消失在密林中,像两把尖刀,刺向敌人的交通命脉。
林锋走在队伍最前面,腰杆挺直。
他的怀里,除了地图和怀表,还有那本未完成的教材稿纸。稿纸被油布包着,防水。
他想,等这次任务完成,教材的第五章就能写完了。
《敌后破袭作战的组织与实施》。
里面会有铁路隧道的爆破,会有钢筋混凝土大桥的摧毁,会有石拱桥和木石桥的破坏方法。
这些用鲜血和烈火换来的经验,会变成文字,变成图纸,变成可以传授的知识。
然后,教会更多的人。
让更多的人,去炸更多的桥,断更多的路,赢更多的仗。
直到,再也不需要炸桥的那一天。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今晚,又会有两座桥梁,在爆炸声中唱响挽歌。
但林锋知道,这挽歌不是终结。
而是序曲。
胜利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