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缓缓在巷口打着旋儿。
环卫工老李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把木牌盯出个窟窿来。
馒头早就凉透了,此刻却像一块石头堵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为等一个人开饭……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他记忆深处那扇早已尘封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涌出来的不是发霉的空气,而是二十年前,女儿扎着羊角辫,背着小书包从巷口飞奔而来的身影,小奶音穿透了岁月,喊着:“爸爸!我回来啦!开饭!”
那时候,他收工回家,总会先探头看看巷口,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他才会扯着嗓子朝屋里喊:“孩儿她妈,盛饭!”
那碗饭,香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老李的指节因为常年握着扫帚而粗大变形,此刻却有些笨拙地掏出一部屏幕裂纹像蜘蛛网的老人机。
他犹豫了半晌,没有拨号,而是点开了那个绿色的聊天软件,对着话筒,用一种近乎生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吹了进去:“囡囡啊……那个……爸今天……想晚点收工,能不能……等你一块儿吃个早饭?”
语音发送成功。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
他没敢去看女儿会不会回复,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将啃了一半的冷馒头揣进怀里,推着他的清洁车,走向了巷子更深处。
那背影,竟比来时挺直了些许。
与巷口的寒气逼人不同,“深夜食堂”的后厨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
陆远,这个看上去比实习生还年轻的店老板,正慢条斯理地切着葱花。
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像是一首安魂曲。
但今天,这首曲子少了点伴奏——往日里滋啦作响的油锅和翻炒的锅铲声,集体缺席了。
灶台冷得能当镜子照。
没有鱼,没有肉,没有一切能勾起人类最原始食欲的荤腥。
只有三样东西整齐地摆放着:一锅熬得米油都浮了上来的白粥,一碟颜色深沉却香气内敛的酱菜,还有一盘刚刚焯好水、淋了些许生抽的碧绿青菜。
几个新来的学徒围在旁边,跟看外星人似的看着陆远,满脑子都是问号。
终于,一个胆子大的忍不住了:“陆师傅,咱们今天……这是要修仙吗?不沾油水,立地飞升?”
陆远眼皮都没抬,葱花切得大小均匀,堪比机器量产。
“格局打开,小朋友。今天这顿饭,吃的不是嘴,是心。”
他随手把葱花撒进白粥里,一股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昨天半夜十二点,我那不靠谱的系统商城,叮,给我解锁了个新玩意儿。”
学徒们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听到了什么绝世武功秘籍的下文。
“叫什么‘共感餐盘’。”陆远撇撇嘴,一脸嫌弃,“说是只要把菜放上去,食客就能直接尝到别人记忆里的味道。比如,你能尝到你奶奶第一次给你做红烧肉时,她心里那种‘我家大孙子可劲儿吃’的幸福感。”
“卧槽!牛哔啊!”一个学徒惊呼,“那不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外加VR美食体验?买了啊师傅!咱们直接开局就是地狱难度,让别人抄都抄不明白!”
“我没买。”陆-远淡淡地说道,两个字让后厨的空气都冷了半截。
他擦了擦刀,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太邪门了。那是强行灌输,是数据入侵,跟黑客没区别。咱们要做的,是唤醒,不是读心。我们是引路人,不是记忆的搬运工。用外力强行让人共情,跟给猪催肥有什么区别?那不是饭,是饲料。”
他指了指门口那块木牌:“我们的问题,是一把钥匙。我们做的饭,是开门后的那条路。路得他们自己走,回忆得他们自己想。我们要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跟外面那些恨不得把钱直接从你兜里抢走的资本家,又有什么两样?”
学徒们似懂非懂,但看着陆远那张写着“你们还太年轻”的脸,都明智地闭上了嘴。
前厅,收银台后。
凌霜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厨师围裙,但那身板挺得像一棵小白杨,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围裙底下掏出一把95式自动步枪。
她本是陆远花重金请来的保镖,结果硬生生被“降维打击”成了收银员兼服务员。
此刻,她正沉默地将一份套餐推到一位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面前。
套餐很简单,一碗白粥,一碟酱菜,一盘炒青菜,但粥上,多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蛋黄还是溏心的。
老太太看着那个荷包蛋,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用抖得像帕金森似的手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混着蛋黄的粥,送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很慢,仿佛不是在品尝,而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五十年了……”老太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老头子走之前,最爱给我这么煎个蛋。他说,蛋黄不能全熟,要留一点点心,日子才有盼头……”
周围的食客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老太太压抑的啜泣声。
凌霜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但放在收银台下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微微发颤。
她见过血,见过火,见过生死一瞬,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碗粥带来的山崩海啸。
鬼使神差地,她第一次在工作时间,主动对客人说了一句分外的话。
“您……还想再吃一次他做的饭吗?”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老太太和周围食客的心里,都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就在食堂的气氛被这股温柔的力量推向高潮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小桃,负责信息收集和数据分析的“后勤部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举着平板电脑,脸色白得像刚出锅的馒头。
“陆师傅!不好了!出大事了!”她跑到陆远身边,声音都在发抖。
陆远刚给一位答完题的年轻人盛好粥,闻言挑了挑眉:“怎么,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快!”小桃把平板怼到他面前,“您看!从昨晚到现在,不到八个小时,全城有十七家连锁餐厅,连夜像素级复刻了咱们的‘答题换饭’活动!”
陆远划拉着屏幕,果然,各种“xx厨房”“xx小馆”的海报铺天盖地,门口都立着小黑板,上面写着问题。
但他很快就冷笑出声。
“‘转发本条朋友圈到三个百人以上群聊,并配文‘这家店好吃到哭’,即可享受八折优惠’?”陆远念出其中一条,嘴角的嘲讽快要溢出屏幕,“‘拍下你吃饭时感动的眼泪,发布抖音带上指定话题,点赞过万可免单’?呵,这届资本的想象力,真是贫瘠得令人心疼。”
“这还不是最糟的!”小桃的脸更白了,“有三家头部资本公司,连夜抢注了‘情感膳食’‘记忆味道’‘灵魂食堂’等几十个相关商标,并且已经放出了消息,准备打包上市,进行A轮融资了!他们的ppt我都看到了,口号是——‘让每一滴眼泪,都成为流动的黄金’!”
后厨的学徒们都听傻了,一个个义愤填膺。
“我靠!这帮人也太不要脸了吧!咱们辛辛苦苦想出来的点子,他们抄作业连名字都不改的?”
“这哪是抄作业,这是直接把咱们的卷子撕了,换成他自己的名字交上去啊!”
陆远却异常平静,他把最后一份青菜装盘,递给凌霜,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看着一脸焦急的小桃,笑了。
“哦,这就开始了?”他笑得有些冷,“速度挺快啊。这么说,咱们的创意,已经可以拿去腌成咸菜,榨出油来,高价卖给那些精神饥渴的韭菜了?”
打烊前最后一刻,食堂里只剩下陆远和他的几个核心成员。
喧嚣退去,巷子重新归于寂静。
陆远从柜台下摸出一本全新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他翻开第一页,用一支笔迹锋利的钢笔,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大字:
《国民幸福膳食指南(草稿)》
然后,在下面,他写下了第一条总纲:
“一、吃饭不是福利,是每一个公民与生俱来的基本人权。而等待,是这份权利中最容易被忽视,也最为珍贵的调味料。”
笔尖落下,墨迹未干。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卷起一张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传单。
那传单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像一只疲惫的蝴蝶,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下水道格栅里。
昏暗的路灯下,依稀可以看见传单上用猩红色油墨印刷的标题,字字触目惊心:
【警惕!一场煽动阶级对立的“饭碗革命”正在悄然兴起!】
黑漆漆的下水道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将那份警告无声地吞没。
水流涌动,巷口的夜晚,暗流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