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润柏再次被铐上冰冷的手铐,押回审讯室时,脸上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无辜”或强装的镇定。他眼神有些空洞,又带着一种奇怪的麻木。当王平安将水泥桶中骸骨的x光照片以及技术人员分析出的、关于录像带伪造和冰柜温控篡改的详细报告摆在他面前时,他沉默了很久。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只有记录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机器低沉的嗡鸣。
终于,宫润柏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开口,语速平稳,甚至有些过于流畅,像是在背诵一篇练习过很多次的稿子:
“是我做的。那些孩子,是我勒死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细节,但眼神却没有什么焦点。
“白金龙,是在游戏厅后台维修通道里,我用预先准备好的绳子,从后面勒住他,他挣扎了一会儿,就没气了。然后我把尸体装进准备好的大工具箱,从后门运走。其他几个,王胜利是在巷子里,姜富元在他家附近的小公园……方法差不多。”
“为什么?”王平安问,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
“为什么?”宫润柏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像是笑又不像笑的弧度,“为了钱啊。有人……喜欢看这个。我拍下来,做成录像带,卖出去。能卖很多钱。尤其是外国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出价很高。”
他描述了几处作案的细节,时间、地点、工具,都与警方已经掌握或推断的情况大致吻合。甚至提到了几个孩子临死前的反应,说得绘声绘色。
整个认罪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得让参与审讯的几位经验丰富的警官都有些诧异。宫润柏没有过多的狡辩,没有崩溃,也没有提出见律师或其他要求,只是机械地、有条理地交代着。供词完整,逻辑清晰,几乎可以直接作为起诉书的一部分。
王平安听着,眉头却越皱越紧。太顺了。顺得像是一场排练好的表演。宫润柏的叙述中,缺乏真正凶手在回忆残暴罪行时通常会有的那种情绪波动——无论是残存的恐惧、扭曲的快意、还是事后的悔恨(哪怕是被迫的)。他的语气太平淡了,平淡得像在描述修理一台故障的游戏机。
而且,他反复强调“卖录像带赚钱”这个动机,却对录像带的去向、买家信息、交易方式等关键细节语焉不详,或者用“通过中间人”、“网上联系”等模糊说辞搪塞。
“你的录像带卖给谁?怎么联系?收款方式?”王平安追问。
宫润柏眼神闪烁了一下:“都是……单线联系。对方很小心,每次交易地点和方式都不一样。钱……有时候是现金,有时候是境外账户转账,我不太清楚具体。”
王平安没有再逼问,结束了这次审讯。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叫来了丁秋楠和负责看守宫润柏的警官。
“审讯前,宫润柏在拘留所有没有异常?有没有人接触过他?”王平安问。
看守警官回忆道:“暂时没有外人探视。不过……昨晚凌晨两点左右,拘留所的监控系统例行维护,大概有十五分钟左右的信号不稳定,画面有轻微雪花。我们检查过,没发现有人进入宫润柏的监室。”
“监控记录调出来我看。”王平安命令。
技术员调取了昨晚的监控录像。果然,在凌晨两点零三分到两点十八分之间,关押宫润柏的那条走廊监控画面,出现了持续十五分钟的、规律性的轻微雪花和抖动,同时伴有低沉的电流杂音。在这段时间里,画面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监室门和走廊的大概轮廓,看不清是否有人员进出。
“技术部门检查过,说是老线路干扰,最近偶尔会出现。”看守警官补充。
王平安盯着那十五分钟的雪花画面,眼神冰冷。太巧了。宫润柏刚被重新收押,就遇到“线路干扰”?而且偏偏是关押他的区域?
“秋楠,你亲自去一趟看守所,以‘安全检查’和‘防止嫌疑人自伤’为由,给宫润柏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特别注意有没有新的、非自然形成的伤痕。”王平安吩咐。
丁秋楠领命而去。几个小时后,她带回了检查报告和几张照片。
“宫润柏身上有多处新鲜挫伤和皮下出血,”丁秋楠指着照片,那是宫润柏后背、腰侧和手臂的特写,在惨白的皮肤上,青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见,“根据伤痕形态和颜色判断,形成时间就在最近24到48小时内。伤痕分布不像是搏斗造成的,更符合……被人用钝器(如橡胶棍)反复击打或按压所致。而且,他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缝里,有微量不属于他本人的皮屑组织和纤维。”
“刑讯逼供?”旁边一位警司倒吸一口凉气。
“有这个可能。”丁秋楠点头,“那些伤痕的位置,都是不易被外人看到,但击打会很痛的地方。指甲缝里的异物,可能是反抗或挣扎时抓伤了对方。”
王平安脸色沉了下来。如果宫润柏是被逼认罪,那逼供的人是谁?目的何在?是为了让他顶下所有罪名,保护真正的幕后主使?
“那十五分钟的监控……”王平安沉吟。
“我已经让技术组尝试修复或分析那段被干扰的画面。”丁秋楠说,“另外,彭家辉不是电视台的技术专家吗?也许他能看出点什么。”
彭家辉目前仍被拘留,作为从犯协助调查。当王平安让人把那段“受干扰”的监控录像拿给他看时,彭家辉起初有些紧张,推说自己不懂安保监控系统。但在王平安的坚持和暗示下,他最终还是同意“试试看”。
他坐在电脑前,操作了一番专业软件,声称可以“尝试修复信号损失”。经过大约半小时的“处理”,一段新的、相对清晰的监控画面被“恢复”了出来。
画面显示,在那十五分钟里,确实有两名穿着看守所工作人员制服(但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的男子,进入了宫润柏的监室。大约十分钟后,两人离开。宫润柏在画面角落,似乎蜷缩在地上。
“看!真的是有人进去逼供了!”一位年轻警员愤然道。
王平安却盯着那“修复”后的画面,眼神越来越冷。他让技术组暂停播放,将画面一帧一帧地仔细查看。
“不对。”王平安突然开口,“这段‘修复’的画面,帧率有问题。看守所监控系统用的是标准pAL制式,每秒25帧。但这几秒钟关键画面……尤其是那两个人影移动和开门的动作,衔接的帧数有细微的不匹配,像是用其他素材拼接、再调整帧率贴合上去的。而且,光线和阴影的角度,与前后正常时段画面的光照逻辑有轻微出入。”
他看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彭家辉,声音如冰:“这不是修复,这是覆盖和伪造。你用电视台专业剪辑机房才有的高精度设备和技术,伪造了这段‘逼供’画面,想坐实宫润柏是被刑讯逼供才认罪的假象,对不对?你想把水搅浑,让我们怀疑警方内部有黑手,从而转移视线,或者为宫润柏翻案做准备?”
彭家辉浑身发抖,额头上冒出冷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王平安的办公室收到了一份匿名快递,里面只有一盘没有标签的录像带。
播放出来,内容令人毛骨悚然。画面同样昏暗模糊,但能分辨出是在一个类似仓库或地下室的地方。一个背影酷似宫润柏的男人,正和另一个身形略瘦、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一起,将一个不断挣扎的少年按在地上,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少年双腿踢蹬,渐渐无力……
画面充满暴力和绝望感。
然而,王平安和技术人员一眼就看出了更多问题。
“这录像带的制式、色彩饱和度、还有背景里几乎听不见但存在的恒定电流底噪……和电视台专业录像机在特定工作状态下产生的特征一模一样。”技术组的负责人肯定地说,“尤其是这个轻微的、周期性出现的画面抖动规律,是tVb三号剪辑机房那台老式多轨编辑机才有的小毛病,我们以前处理故障时记录过这个特征!”
“又是电视台的设备和技术……”王平安目光如炬,再次看向面如死灰的彭家辉,“这一次,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伪造宫润柏的‘不在场证明’录像带,伪造‘刑讯逼供’的监控画面,现在这盘‘杀人实录’录像带,也出自你手吧?或者,出自你能接触到的电视台设备!”
铁证如山,彭家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是……是我做的……”他瘫在椅子上,涕泪横流,“但……但我不是主谋!我也是被逼的!是冯老板!是冯黛琳冯老板让我做的!”
“冯黛琳?”王平安眼神一凝。这个名字,在之前的铜铃迷案中,是diamond palace的负责人,一个精明强势的女人。她怎么会牵扯进少年失踪案?
“她……她是‘天麒游戏厅’以前的股东,虽然明面上退了,但还有影响力。现在主要是香江电视台最大的广告客户之一……”彭家辉断断续续地交代,“她说……现在的电视节目太平淡了,观众都看腻了。需要……需要制造话题,制造都市传说,才能把收视率拉起来!收视率高了,广告时段才能卖得更贵!她……她出钱,让宫润柏去……去弄那些孩子,拍下录像……一部分用来制造恐怖传说,吸引观众追看新闻和专题报道;另一部分更……更刺激的原始录像,她拿去卖给境外那些有变态嗜好的有钱人,能赚天价!”
“她给我钱,很多钱……让我利用电视台的技术和设备,帮宫润柏伪造证据,掩盖真相,必要时……还要制作一些‘逼真’的录像片段,用来……用来误导警方,或者作为‘猛料’适时抛出去,保持话题热度……”彭家辉哭喊着,“我鬼迷心窍!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杀那么多孩子!冯老板只说拍点刺激的……我没想过会闹出人命啊!”
冯黛琳。这个名字的出现,将一连串看似孤立的罪恶串联了起来。变态杀手宫润柏,技术帮凶彭家辉,最终都指向了这个躲在幕后、以收视率和金钱为终极目标的女人。
警方迅速申请了对冯黛琳的拘捕令。然而,这个女人似乎早有准备,或者根本不在乎。
她没有逃跑,反而高调地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地点选在香江一家豪华酒店的宴会厅,现场挤满了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
冯黛琳一身干练的白色套装,妆容精致,面对长枪短炮和无数质疑愤怒的目光,神态自若。
“各位媒体朋友,”她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传出,“关于近日的传闻,我在此正式回应。”
“是的,我投资并策划了一些……非常规的电视内容企划。”她坦然承认,甚至带着一丝骄傲,“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平淡无奇的内容无法吸引观众。我们需要创造话题,制造悬念,甚至……需要一点点适度的‘都市传奇’色彩,来激发公众的讨论热情和观看欲望。这有什么错吗?收视率,是电视台的生命线,也是广告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我作为广告客户,希望看到我投放的广告被更多人看到,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她的话引发台下一片哗然和愤怒的指责。
“至于那些所谓的‘录像带’,”冯黛琳面不改色,“我承认,我收购了一些内容比较……边缘的影像素材,用于内容研究和市场分析。但请注意,我购买的是已经存在的‘商品’。我从未指使或参与任何针对儿童的犯罪行为。宫润柏和彭家辉做了什么,那是他们个人的选择,与我无关。我的律师团队已经准备好应对任何不实指控。”
她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咬定自己只是“内容采购方”和“市场策略制定者”,而非直接参与者。
发布会在一片混乱和抗议声中结束。冯黛琳在保镖的簇拥下离开,留下一个冷漠而傲慢的背影。
然而,就在冯黛琳的发布会结束后不久,另一场更加突发和危险的“直播”,在香江电视台内部上演。
彭家辉在被正式转移至拘留所前,假借需要最后确认一些技术细节,在两名警员的看押下,进入了电视台的新闻演播室。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已经崩溃的技术人员,身上竟然藏着事先藏好的、用塑料和简易电路自制的小型电击器。
他趁警员不备,突然发难,用电击器击倒一名警员,抢夺了另一名警员配枪(在电视台内部安检并不严格),并迅速劫持了正在为午间新闻做准备的女主播和两名工作人员!
“都不要动!”彭家辉赤红着眼睛,用枪指着女主播的头,对着闻讯赶来的保安和警察嘶吼,“我要现场直播!立刻给我接通信号!我要让全香江的人都看到!”
他要求电视台立刻中断正常节目,直播他现在所在的演播室画面,并且播放他指定的一盘录像带——据说里面是“未经剪辑的、最真实的少年遇害原始影像”!
“给我准备五千万现金!还有一辆加满油的车!不然,我就先杀了她,然后把录像带里的内容一秒不剪地播出去!”彭家辉歇斯底里,“让冯黛琳那个贱人也看看!她想要收视率?我给她最‘真实’的收视率!”
演播室被封锁,情况万分危急。彭家辉情绪极不稳定,人质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王平安接到报告后,亲自带队火速赶到电视台。他一边安排谈判专家通过内部电话与彭家辉周旋,稳定其情绪,拖延时间;一边亲自带领最精锐的反恐特勤队员,研究演播室结构图,寻找突入路径。
演播室隔音很好,结构复杂,但并非无懈可击。王平安发现,在演播室上方灯光控制区的检修通道,有一个通风口,正好可以俯瞰下方主播台区域。
“狙击手无法直接瞄准,他用人质挡得太死。”特勤队长报告。
“不需要狙击手。”王平安冷静地说,“我带人从上面下去。你们在正面制造一点动静吸引他注意力,哪怕只有一两秒。”
计划迅速制定。正面,谈判专家假意答应部分条件,要求与彭家辉进一步确认现金和车辆细节,吸引其部分注意力。同时,消防警报被故意在相邻区域拉响,制造混乱噪音。
就在彭家辉被正面的交涉和突如其来的警报声分散注意力的瞬间!
演播室天花板的通风口栅栏被轻轻移开,王平安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索降而下,动作迅捷如电!
彭家辉似乎察觉到头顶异响,猛地抬头,同时调转枪口!
但王平安比他更快!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密闭的演播室里回荡。
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彭家辉持枪的右手手腕!他惨叫一声,手枪脱手飞出。
几乎在王平安开枪的同时,另外两名特勤队员也从其他方向破门或破窗而入,瞬间将受伤的彭家辉制服,救下了惊魂未定的人质。
而这一切,因为彭家辉之前强行接入了直播信号(技术人员未能完全切断备用线路),被电视台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并通过尚未被完全切断的传输线路,播出了一部分模糊但惊险的画面。
王平安果断处置劫持事件、解救人员的全过程,被无数观众目睹。英勇、果断、精准的形象,通过这次意外的“直播”,深深印入了公众心中。
彭家辉被彻底制服,他的疯狂勒索计划破产,也彻底坐实了他的罪行。
而冯黛琳,在目睹了这场失败的“直播劫持”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全面崩盘,大势已去。
当警方持逮捕令来到她的豪华公寓时,她没有反抗,只是要求最后“看一眼香江的夜景”。在警方严密监控下,她被带到公寓顶层的私人天台。
夜空下,维港灯火璀璨。冯黛琳戴着手铐,走到天台边缘,望着脚下的城市霓虹,脸上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有疯狂,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她转向跟拍的记者镜头(不知何时已有媒体闻风而至,在楼下远处用长焦拍摄),忽然大声说道,声音在夜风中飘散:
“观众喜欢传奇……我给他们创造了传奇……这有什么错?!”
说完,在身后警察扑上来制止的瞬间,她猛地向前一挣,身体如同折断翅膀的鸟,从天台边缘翻落下去!
惊呼声被夜风吞噬。
几秒钟后,楼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人群的尖叫。
冯黛琳,这个试图用罪恶铸造收视率传奇的女人,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也“创造”了她人生最后一条血腥的“头条新闻”。
——
宫润柏,作为直接行凶的刽子手,被法庭判处死刑。注射执行前,狱警问他还有什么最后的话。
这个沉默寡言、双手沾满少年鲜血的男人,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询问的狱警,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问出的却是:
“昨天的……晚间新闻……收视率,多少?”
狱警愕然,没有回答。
宫润柏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他低下头,不再言语。直到药物注入他的血管,生命终结,他再未开口。
香江总署,王平安的办公室里,异常安静。
他面前摊开着五张从宫润柏那面“照片墙”上取下的宝丽来快照。照片上的少年,面容或惊恐,或麻木,永远定格在了他们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王胜利、姜富元、马千里、白金龙、武抒田……五个原本应该鲜活灿烂的名字。
王平安小心翼翼地将这五张照片,放入一个特制的证据袋中,封好。然后,他打开那个标注着“1989年特殊案件”的专用证物柜。柜子里已经有了程雪的芭蕾舞鞋,顾雪铃的铜铃……现在,又多了这五张沉重的照片。
他锁好柜门,拿起那把独特的、厚重的黄铜钥匙,在手中握了握,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
随后,他独自一人来到总署大楼背后,一处僻静的、靠近维多利亚港的码头平台。夜色深沉,只有远处航船的灯火和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波破碎又重聚。
王平安扬起手,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江水,用力一掷。
钥匙在空中翻转,划过一道短暂而黯淡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奔腾的江水之中,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便彻底消失不见。
江水依旧东流,带着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罪恶、悲伤与希望,沉默地奔向远方的大海。
夜风拂过,带着咸湿的气息。王平安站在岸边,背影挺直,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有些画面,需要被永远封存;有些声音,应当沉入永恒的寂静;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行,在这片光与暗交织的土地上,守护那脆弱却必须坚守的秩序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