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树冠遮蔽了正午的阳光,让林子里常年处于一种阴湿的晦暗中。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纤维断裂声,这棵在岭南生长了百年的古榕树,像是被抽走了脊梁的老人,庞大的身躯开始向一侧倾斜。无数气根在空中乱舞,扯断了周围缠绕的藤蔓,惊起一群怪叫的飞鸟。
轰隆!
树干重重砸在湿软的腐殖土上,激起大片黑色的泥浆。地面震颤,仿佛发生了一场小型的地震。
尘埃未定,数十名赤着上身的工兵便喊着号子冲了上去。他们手里拿着板斧和长锯,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切豆腐。去枝、剥皮、锯断。仅仅一盏茶的功夫,这棵巨树就变成了一堆整齐的圆木和作为燃料的枝丫。
“推土机!跟上!”
工部尚书孙掌柜如今也没了往日的白净,晒得跟个黑炭头似的。他站在一个高坡上,手里挥舞着一面红旗。
并没有真正的机械推土机。
所谓的“推土机”,是五十匹挽马拖拽着一个巨大的铁犁和铲斗。
马蹄翻飞,铁铲在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刮过,铲平了灌木,填平了水坑。再后面,是几百名背着藤筐的民夫,他们将混合了石灰、碎石和粘土的“三合土”倾倒在路面上,紧接着是石碾子一遍遍地压实。
一条宽达三丈、平整坚硬的官道,就像一把灰色的利剑,硬生生刺入了这片绿色的混沌之中。
周辰骑在马上,马蹄踩在新修好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速度还可以再快点吗?”
周辰看了一眼两旁密不透风的丛林,“侬智高在看着我们。路修得越快,他的心就越慌。”
“陛下,前面是‘鬼愁崖’。”
孙掌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汗,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横亘在必经之路上的石山,“那是一整块花岗岩,绕过去要多走三十里,而且路太窄,运不了炮。若是硬凿……少说得半个月。”
周辰策马来到崖下。
岩壁陡峭,怪石嶙峋,确实是天险。
“半个月太久。”
周辰翻身下马,走到岩壁前,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石头。
“凌素。”
“在。”
凌素背着药箱,手里却拿着一张地形图。这段时间,她不仅要治病,还要兼职勘探。
“没良心炮的药包,还有多少?”
“之前打镇北关用光了。不过这几天后方运来了一批新的,主要是用来开矿的黑火药,威力比军用的差些,但量大。”
“那就用量堆。”
周辰退后几步,指着岩壁上几个天然的裂缝,“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钻孔,填药。我要把这只拦路虎的牙给拔了。”
“是!”
一队背着铁钎和炸药包的工兵迅速攀上岩壁。
……
五里外,摩天岭哨所。
侬智高手下的一名头人,正趴在草丛里,透过树叶的缝隙,惊恐地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他看不懂那些汉人在干什么。
这“鬼愁崖”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禁地,传说是山神的骨头,坚不可摧。这些汉人拿着铁棍在山神身上戳来戳去,就不怕遭报应?
“头人,他们在干嘛?是在给山神上供吗?”一个小兵小声问道。
“闭嘴!看着!”头人握紧了手里的吹箭筒。
就在这时。
岩壁上突然亮起了一串火光。
紧接着,那个工兵小队像是猴子一样顺着绳索飞快地滑了下来,然后没命地往远处跑。
一息,两息。
轰——!!!
大地猛地跳了起来。
头人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被塞进了一万只蜜蜂。他眼睁睁看着那座坚不可摧的“鬼愁崖”,在橘红色的火光和黑烟中,崩塌了。
巨大的石块像雨点一样飞溅,几百斤重的石头被抛上了半空,然后重重砸落。烟尘瞬间吞没了周围的树林。
等到烟尘散去。
原本挡路的那块巨大岩壁,中间出现了一个宽阔的缺口。碎石铺满了地面,正好形成了一个平缓的斜坡。
“山神……山神被炸死了!”
小兵吓得扔掉武器,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头人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世子赵乾提到周辰时会发抖。这根本不是人,这是能操纵雷霆的魔鬼。
“快!回去禀报大王!”
头人连滚带爬地钻进林子,“汉人……汉人要把山都吃掉了!”
……
爆破点。
周辰挥散面前的灰尘,踩着还在发烫的碎石,走上了那个刚刚炸出来的缺口。
“清理碎石,铺路。”
周辰的声音在烟尘中显得格外冷静,“天黑之前,我要看到辎重车队通过这里。”
“是!”
工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像是打了胜仗一样冲上去搬运石块。
过了鬼愁崖,前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黑水河。
河水浑浊湍急,里面藏着无数暗礁和漩涡,甚至还有鳄鱼出没。
“陛下,没船。”
铁牛站在河边,看着河水直皱眉。他现在对水有心理阴影。
“没有船,就造桥。”
周辰指着岸边刚刚伐下来的那些巨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打桩,架梁。告诉孙掌柜,我要一座能过万斤重炮的桥。”
“这水流太急,桩子打不下去啊!”孙掌柜看着激流犯难。
“那就用笼子。”
周辰从地上捡起几根树枝,比划了一个结构,“用竹条编成大笼子,里面装满石头,沉下去做桥墩。这就叫‘猪笼’。”
这是李冰父子修都江堰的法子,也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半天后。
数十个巨大的竹笼装满了岩石,被推入河中。激流冲刷着竹笼,却无法撼动这些沉重的“桥墩”。
粗大的圆木被架在竹笼之上,木板铺陈,铁钉固定。
夕阳西下时,一座宽阔稳固的木桥横跨黑水河两岸。
大周的军队,就这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像是一条不知疲倦的钢铁巨蟒,一点点蚕食着这片亘古荒凉的丛林。
瘴气?有青蒿汁。
毒虫?有石灰和艾草。
天险?有炸药和工兵。
当第一辆满载粮草的四轮马车稳稳当当地驶过木桥,进入丛林腹地时,躲在深山里的侬智高和赵乾,终于感受到了那种即将灭顶的窒息感。
寨子里。
赵乾看着探子带回来的情报——那是一块从鬼愁崖炸飞出来的碎石,上面还带着火药灼烧的痕迹。
“他们不是来打仗的……”
赵乾的手在发抖,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是来……改天换地的。”
侬智高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酒坛。
“怕什么!”
这位土司王赤红着双眼,拔出腰间的弯刀,砍在柱子上,“路修好了又怎么样?那是给他们送葬的路!”
“传令!”
侬智高脸上的纹身随着肌肉扭曲而显得格外狰狞。
“把我的藤甲兵调出来!让他们埋伏在那个叫‘一线天’的峡谷里。”
“汉人的火器厉害,但我的藤甲刀枪不入,遇水不沉!只要他们敢进来,就把他们堵死在峡谷里,一个个剁碎了喂狗!”
丛林深处,一阵阴风吹过。
无数身穿油光发亮的藤制铠甲的蛮兵,像幽灵一样在林间穿梭,向着大周军队必经的峡谷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