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金缺口的阴影，如同北方深秋的浓雾，沉沉地笼罩在青山公司上空。李卫国派出的几路人马，反馈回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
何森在电话里声音疲惫：“卫国，省城的几个大经销商，听说我们要预支货款，嘴上说着支持，实际都在推脱。不是说资金周转困难，就是要等老板回来商量，我看呐，没见到真金白银的订单生产出来，他们不敢轻易掏钱。供应商那边，延长账期倒是谈下来一点点，但优惠价格……难，他们也指着这点利润过日子。”
李建国那边的内部挖潜，效果更是有限。翻遍了仓库，能临时变现的闲置资产寥寥无几，工人们虽然士气高昂，主动提出加班加点，但在原材料成本这块硬石头上，节约的空间已经被多次压缩，所剩无几。
“卫国，咱工人兄弟们是好的，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李建国搓着手，一脸愁容。
唯一的亮色来自林晓燕那边。她几乎住进了样品车间，带着几个老师傅，根据穆罕默德提供的色卡描述（没有实物色卡，全靠语言理解和经验揣摩）和LoGo图纸，反复试验调色和压制工艺。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皮料废了一块又一块，但她眼神里的执拗却越来越盛。
看着各方汇总来的消息，李卫国知道，最后那条路，再险，也必须走了。
他让秘书小张正式向县里提交了约见陈总经理和分管工业的张副县长（就是那位一直看青山公司不顺眼的领导）的申请，理由是“汇报广交会成果及重大出口订单面临的紧迫困难”。
申请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整整两天没有回音。
李卫国没有催促，他知道，对方也在权衡。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说，等对方摆足姿态。
第三天下午，契机来了。县里通知，明天上午召开一个“全县乡镇企业改革发展座谈会”，要求青山公司作为近期“表现突出”的单位，派主要负责人参加并做发言。
“这是个机会！”陈总经理私下给李卫国打了个电话，语气有些急切，又有些无奈，“卫国，明天会上你一定要把困难讲出来，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张副县长主持。”
“我明白，陈总，谢谢您。”李卫国挂了电话，眼神锐利起来。对方把舞台搭好了，是捧杀还是真给机会，就看他自己怎么演了。
第二天上午，县政府会议室。长条桌旁坐满了各县直单位负责人和乡镇企业的头头脑脑。张副县长坐在主位，端着茶杯，面色严肃。陈总经理坐在他旁边，对着刚进门的李卫国使了个眼色。
李卫国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年轻，但沉稳的气度在与会的一众中老年干部中显得格外突出。他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平静地等待着。
会议按流程进行，各单位汇报工作，讨论问题。轮到青山公司时，张副县长抬了抬眼皮，不咸不淡地开口：“李卫国同志，你们青山公司这次在广交会上，算是放了个卫星啊，给咱们平县争了光。下面就请你说说情况，也跟大家分享一下成功经验嘛。”
这话听着是表扬，实则把李卫国架在了火上。分享经验？下面坐着的不少是竞争对手，谁会真心想听你的经验？
李卫国站起身，先是对各位领导表示了感谢，然后开始汇报。他没有夸大其词，而是用平实的语言介绍了广交会见闻、市场竞争的激烈，以及最终拿下沙特订单的经过。他重点描述了国际买家对产品质量、交货期的苛刻要求，强调了这次机遇对平县乡镇企业整体水平提升的潜在带动作用。
“……所以说，张副县长，各位领导，这次订单，对我们青山公司是机遇，更是巨大的挑战和考验。”李卫国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目前，我们面临最紧迫的困难，就是生产资金的严重短缺。”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初步估算，前期投入资金缺口在十二万元左右。”李卫国报出这个数字，清晰地看到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正在积极自救，内部挖潜，寻求商业伙伴支持，但仍有较大缺口。如果没有及时的资金支持，我们很可能无法按时、保质完成这笔出口订单，不仅公司信誉受损，更会影响咱们平县刚刚打开的国际市场信誉。”
他没有哭穷，没有诉苦，而是把问题提升到了全县外贸信誉的高度。
张副县长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卫国同志，有困难是正常的嘛。乡镇企业要发展，不能光靠等靠要，还是要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县里也有县里的困难，各方面的资金需求都很大啊。”
典型的官腔。
李卫国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接话：“张副县长说得对，自力更生是我们的根本。我们并非要求无偿拨款。我们希望能通过县里的工业发展基金，或者请县里出面协调银行，提供短期的、有抵押的贷款担保，帮助我们渡过这个最关键的启动期。我们可以接受最严格的资金监管。一旦订单顺利完成，货款回笼，我们保证第一时间归还借款，并支付相应利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回到张副县长脸上，语气诚恳而坚定：“这笔订单的成功，不仅仅是青山公司的成功，更可以向外界证明，我们平县的乡镇企业，有能力、有水平参与国际竞争，能够为县里创造实实在在的外汇收入！这对我县未来的招商引资和工业发展，意义重大。请领导们慎重考虑，拉我们一把，也是拉咱们平县自己的外贸事业一把！”
他没有提任何个人恩怨，全程站在全县利益的角度陈述利害。话语掷地有声，合情合理。
会议室里响起了细微的议论声。不少乡镇企业的负责人暗自点头，他们或多或少也遇到过资金问题，感同身受。也有人佩服李卫国的胆量和口才，敢在这种场合直接向副县长“要钱”。
陈总经理适时地开口补充：“卫国同志说的情况属实，青山公司这个订单确实意义非凡。如果我们能支持他们顺利拿下，对我县乡镇企业发展确实能起到很好的示范和带动作用。张县长，您看……”
张副县长的脸色有些变幻不定。他本想借机敲打一下李卫国，没想到对方不接招，反而把问题抬到了全县发展的高度，将他架在了那里。继续卡着，显得他不顾大局；松口，又实在不甘心。
他沉吟了片刻，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开口：“嗯……卫国同志反映的情况和提出的请求，县里会认真研究。扶持出口创汇企业，也是县里的一贯政策。这样吧，散会后，你们公司准备一个详细的资金使用计划和还款保证方案，提交上来。我们开会讨论一下。”
没有当场拒绝，这就是胜利！留下了操作的空间！
“谢谢张副县长！谢谢各位领导！我们一定尽快准备好材料！”李卫国立刻表态，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仅仅是闯过了第一关，后续的扯皮、审核肯定不会轻松。但至少，他硬着头皮把这个最难的球，踢回了对方的半场，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散会后，陈总经理走过李卫国身边，低声快速说了一句：“抓紧准备材料，要扎实。”
李卫国重重地点了点头。
硬着头皮上会场，总算撞开了一丝缝隙。接下来，就是更为繁琐和紧张的攻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