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率领的南征大军,一路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穿越蜀南丘陵,不日便抵达了与五溪蛮地接壤的边境重镇——南安郡。此地已是山峦起伏,气候湿热,与成都平原的温润大不相同。
大军抵达城外十里,便见南安郡太守占文远已率领郡中大小官吏、地方士绅,在官道旁设下香案,恭候王师。这占文远约莫四十余岁,白面微须,身着太守官袍,举止得体,但眉宇间难掩一丝忐忑与惶恐。他正是当初徐奎势大时,为保境安民(亦或是审时度势)而被迫归附,待王师收复成都后又第一时间上表请降的那位太守。因其乃南安郡本地豪族占氏嫡子,在地方上颇有声望,且治理地方尚可,未闻有苛虐百姓之举,为稳定局势,经陈彦建议,蜀王赵元启准其留任戴罪立功。
“下官南安郡守占文远,率阖郡僚属,恭迎征西大将军、王爷銮驾!王师南征,扫荡妖氛,下官等翘首以盼,今日得见天威,实乃南安之幸,蜀中之幸!”占文远见到陈彦与蜀王车驾,立刻趋步上前,大礼参拜,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陈彦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占文远及其身后一众官员,淡淡道:“占太守请起。非常时期,不必多礼。大军远征,粮秣补给、驻地安排,还需太守多多费心。”
“下官分内之事,敢不尽心竭力!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请大将军、王爷入城歇马!”占文远连忙应道,态度恭谨无比。
是夜,太守府内设宴为陈彦、蜀王及军中主要将领接风洗尘。宴席虽不算奢华,但也算周到。占文远全程陪侍,应对得体,但眼神中的那丝不安始终未能完全褪去。陈彦与蜀王赵元启只是略饮几杯,便示意宴席尽早结束,军务要紧。
宴席一散,陈彦立刻在临时征用的太守府议事厅内,召开了紧急军议。 龙骧卫将军常胜、以及随军的主要将领悉数到场。蜀王赵元启亦列席旁听。
巨大的案几上铺开了所能搜集到的最详细的南境地图,但关于五溪蛮腹地的标注依旧模糊不清,多为“险峻”、“密林”、“瘴疠”等字样,具体山川道路、部落分布,几乎一片空白。
陈彦开门见山,手指敲了敲地图上那片代表蛮荒的区域,沉声道:“诸位,我军已兵临蛮境。然,敌情不明,地利不在我。五溪蛮盘踞此地多年,熟悉山川,惯于山林作战,更有瘴疠毒虫之险。强攻硬打,正中徐奎下怀,必使我军陷入泥潭,伤亡惨重。今日军议,便议一议,此番南征,当以何策破敌?”
众将纷纷发言。有将领主张集中精锐,寻找蛮兵主力,速战速决;有将领建议分兵数路,清剿外围部落,逐步压缩蛮族生存空间;还有将领认为当稳扎稳打,修筑堡寨,步步为营,利用装备和兵力优势慢慢消耗对方。
陈彦凝神倾听,不时发问,但眉头始终微蹙。这些策略各有道理,但似乎都未能跳出常规山地战的窠臼,要么冒险,要么迁延日久,皆非上策。最关键的是,缺乏关于蛮族内部情况的精准情报,所有策略都如同盲人摸象。
讨论半晌,未有定论。陈彦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坐在末席、一直沉默不语、神情略显紧张的南安太守占文远身上。陈彦心中一动,此人久在南疆,与蛮族毗邻而居,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即便只是提供一个熟悉地形的向导,也是好的。
“占太守,”陈彦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久镇南安,与蛮地相邻,对五溪蛮情,应有所了解。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行事?可有良策教我?”
占文远没料到陈彦会突然点名问他,浑身一颤,慌忙起身,躬身道:“大将军垂询,下官……下官惶恐。下官一介文吏,不通军旅,岂敢妄议军机……”
“诶,占太守过谦了。”陈彦摆了摆手,语气放缓,“为政一方,察知地利民情,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但说无妨,即便是一得之见,或也可启发的思路。 譬如,这蛮地之中,可有稳妥路径?何处水源充足?蛮人部落大致分布如何?”
占文远见陈彦态度诚恳,不似作伪,心中稍安,同时也意识到这是一个表现自己价值、稳固地位的绝佳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次躬身,这次语气沉稳了许多:“大将军明鉴。下官才疏学浅,于行军布阵确是外行。然,在下官看来,欲破五溪蛮,或可不必尽恃刀兵之力。”
“哦?”陈彦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不必尽恃刀兵?太守有何高见?细细道来!”
不仅陈彦,在座所有将领,包括蜀王赵元启,都将目光聚焦到了这位看似文弱的太守身上。
占文远受到鼓励,精神一振,侃侃而谈:“大将军,王爷,诸位将军。下官在任数年,与蛮地多有接触(主要指边境贸易、纠纷处理等)。据下官所知,这 ‘五溪蛮’并非铁板一块,它并非一个统一的部落,而是由大小数十个部落,以 沙摩柯 所在的最大部落‘黑岩部’为首,结成的松散联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可是极其重要的情报!
占文远继续道:“这些部落,散居在五溪(指五条主要河流)流域的深山老林之中,各有头人,各有地盘。沙摩柯虽为共主,但对其余部落的控制力,远非我等想象中那般严密。各部之间,为了猎场、山林、水源、乃至盐铁交易之利,历来矛盾重重,时有摩擦,甚至械斗仇杀! 沙摩柯不过是凭借其部落最强,武力威慑,方能勉强维持联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如今,徐奎败逃至此,沙摩柯收留他,必是引火烧身。我大军压境,兵锋之盛,非一两个蛮族部落可挡。沙摩柯为自保,定会强令各部出兵,共抗王师。然,那些与黑岩部素有积怨、或地处偏远、不愿为沙摩柯和徐奎火中取栗的部落,岂会心甘情愿? 若王师一味强攻,反倒可能迫使他们同仇敌忾,抱团抵抗。”
“那依太守之见,该当如何?”陈彦听得入神,追问道。
占文远拱手道:“下官愚见,大将军或可双管齐下。一方面, 集结精锐,择一两个依附沙摩柯较紧、且地处前沿的部落,施以雷霆打击,务必全歼,以显王师之威,震慑蛮胆! 另一方面, 同时派出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重礼及大将军、王爷的安抚文书,秘密联络那些与沙摩柯有隙、或实力较弱、态度摇摆的部落,陈说利害,许以重利,承诺只要他们按兵不动,或暗中提供便利,甚至阵前倒戈,待平定沙摩柯后,必将奏请朝廷,赐其首领官职,开放边市,使其部落得以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他最后总结道:“此乃攻心为上,分化瓦解之策。 沙摩柯联盟本就松散,在大军压境和利益诱惑之下,其内部必生嫌隙。一旦有部落动摇,甚至反水,其防线将不攻自破!届时,大将军再率主力直捣黄龙,擒杀徐奎、沙摩柯,便可事半功倍!”
一番话,条理清晰,分析透彻,策略老辣,听得在座众将频频点头,连英国公张辅和常胜这样的沙场老将,也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陈彦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赞道:“妙!占太守此计,直指要害,四两拨千斤!真乃老成谋国之言!” 他之前只希望占文远能提供地理信息,没想到对方竟给出了如此高明的战略建议!这占文远,是个能吏!
“太守久在南疆,对此地部落恩怨,想必有所了解?”陈彦又问。
占文远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不敢瞒大将军。下官为政一方,与边境各部头人,总有些往来。其中,‘白溪部’首领木鹿,因其妹当年被沙摩柯强纳为妾后不堪受辱自尽,与黑岩部素有旧怨,且其部位于联盟边缘,常受排挤。下官与此人,倒有过数面之缘,或可尝试联络。此外,‘青藤部’、‘花腰部’等,实力较弱,向来对沙摩柯的强横不满,亦可作为突破口。”
“好!太好了!”陈彦大喜,霍然起身,“有此良策,何愁蛮患不平!” 他当即决断,“便依占太守之计!常胜将军!”
“末将在!”常胜踏前一步。
“命你率五千精锐,明日即对黑岩部前沿寨子‘狼牙坳’ 发动猛攻,务必全歼守军,打出我军的威风!”
“末将遵命!”
“占太守!”陈彦又看向占文远。
“下官在!”
“联络诸部、分化瓦解之事,便全权委托于你! 需要何等礼物、人手,尽管开口!本将军要你在最短时间内,让五溪蛮联盟,从内部裂开一道口子!”
“下官……定不辱使命!”占文远深深一揖,心中激动万分,他知道,自己戴罪立功、重获信任的机会来了。
蜀王赵元启也开口道:“占太守,若此事能成,你便是平定南疆的首功之臣!本王与大将军,绝不会亏待于你,亦不会亏待南安百姓!”
“王爷隆恩,下官万死难报!”占文远再次拜谢。
军议散去,众将依令行事。陈彦站在地图前,看着那片神秘的蛮荒之地,嘴角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硬碰硬的厮杀,或许并非征服这片土地的唯一方式。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