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候。
娘子关后营,一片死寂。五千道黑影在稀疏的星光下集结,没有火把,没有口令,只有甲胄在移动间偶尔发出的,被刻意压制到最低的摩擦声。
风从太行山的深谷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
李秀宁已经跨坐在战马之上,一身贴身的软甲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形。她没有佩戴繁复的头盔,只是用一条黑色的布带将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掌心里,那枚凤凰兵符的轮廓硌得她有些生疼,但那温润的触感,又像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还没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秀宁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会出现在这里的,也只有他。
杨辰缓步走到她的马前,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似乎一点也不畏惧这山间的寒风。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囊,随手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李秀宁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炒面,加了肉干和糖霜。路上没法生火,饿了就抓一把,能顶事。”杨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秀宁打开皮囊闻了闻,一股焦香和肉香混合的特殊气味扑鼻而来。她心里清楚,这绝不是军中伙房能做出来的东西。
“还有这个。”杨辰又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山里湿气重,毒虫多。万一有人被咬了,或者水土不服,刮下一点粉末兑水喝,能救急。”
李秀宁默默地将东西收好,放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他的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
她想说些什么,比如“多谢”,又或者“你自己也要小心”,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这些都太过苍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你回去吧,这里风大。”
杨辰却没动,他只是仰头看着她,片刻后,忽然笑了。
“秀宁,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李秀宁一怔。
“别的女人,要么想着荣华富贵,要么想着相夫教子。只有你,眼里藏着的是一片江山。”杨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
“我二哥也这么说过。”李秀宁的眼神有些恍惚,声音低了下去。
“但他想把你变成他江山里的一块基石,而我,想让你拥有自己的江山。”杨辰伸手,轻轻掸了掸她肩甲上沾染的灰尘,“去吧,去长安城头,插上你自己的旗帜。”
李秀宁的心猛地一颤。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他给她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怜惜和保护。他看穿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野心和抱负,然后,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将实现这一切的刀,亲手递到了她的手里。
她不再多言,只是对着杨辰,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面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出发!”
清冷的声音划破夜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五千人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巨蟒,悄无声息地滑入群山的阴影之中。马蹄上都裹着厚厚的棉布,踩在崎岖的山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队伍的前方,是两百名最精锐的娘子军斥候,她们的身形比男子更加轻盈,像一群穿行在山林间的狸猫,为大军探明前路。
李秀宁行在队伍的最前端,山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却毫不在意。她的目光,始终坚定地望着前方。
这条路,她只在年少时随兄长走过一次。那时的她,只觉得新奇有趣,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而那个总是板着脸的二哥,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耐心地给她讲解每一处山谷的名称,每一条溪流的走向。
他还曾指着远处的长安城方向,对她说:“三妹,你看,那就是我们李家的根。以后,二哥会把它建成天底下最雄伟的都城。”
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
李秀宁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
“将军。”身侧的副将,一名同样身手矫健的女将,压低声音问道,“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条路真他娘的难走。”李秀宁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的粗粝。
副将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是啊,这条路太难走了。
他们才刚进山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感受到了这条“子午道”的狰狞面目。脚下根本没有路,只有前人踩出来的模糊痕迹,时而穿行在没过膝盖的灌木丛中,时而又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
空气湿冷,带着草木腐烂的气息。四周的黑暗里,不时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让人头皮发麻。
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也异常艰难。
一名年轻的娘子军士兵,脚下一滑,险些从陡坡上滚下去,幸好被身后的同伴一把拉住。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嘴唇冻得发紫,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继续跟上。
另一边,负责携带辎重的步卒,更是举步维艰。那些拆卸开的轻便弩机和成箱的箭矢,在这样的山路上,重若千斤。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汗珠,在寒风中迅速结成一层薄冰。
“将军,斥候来报。”一名斥候从前方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单膝跪地,“前方三里,有一处断崖,唯一的通路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独木桥,恐怕……大军难以通过。”
队伍停了下来。
李秀宁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队伍前方。借着微弱的星光,她能看到远处的山体,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嘴。
那座独木桥,就是它的獠牙。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这条长达数百里的凶险山道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断崖,多少这样的绝境在等着他们。
她回过头,看着身后那条在黑暗中蜿le蜒的队伍。士兵们虽然疲惫,但队列依然整齐,没有人发出抱怨。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那光里有紧张,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默的信任。
他们在等着她,等着她的命令。
李秀宁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因杨辰几句话而点燃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她忽然想起,在关内,那些被杨辰下令搭建起来的,花里胡哨的彩棚。她想起那些被刻意散播出去的,关于“情圣”和“红颜大阵”的荒唐流言。
她也想起,数十里外,她的二哥李世民,和他那支天下无敌的玄甲军。
此刻,他或许正对着地图,推演着如何在娘子关前,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将她和杨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绝对想不到。
他那被视为红颜祸水、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三妹,正率领着一支被世人轻视的娘子军,走在一条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绝路上,如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悄然刺向他最柔软的腹心。
“传令下去!”李秀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传遍了整个山谷。
“工兵营上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全军通过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