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迎检与汇报的考验
晨曦初露，安隆县城便在一种异于往常的、紧绷的安静中苏醒。街道被连夜再次清洗过，湿润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微光。平日里晨练喧嚣的广场和公园，今日显得格外空旷。沿街商铺大多还未开门，只有环卫工人穿着醒目的橙色马甲，在做着最后的清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整座县城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上午八点半，安隆县高速路出口。往日车流穿梭的收费站，今天特意辟出了一条专用通道。通道两侧，每隔数米便有一名身着警服、身姿笔挺的交警或特警肃立。没有红地毯，没有气球拱门，没有鲜花簇拥，只有一块简洁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热烈欢迎省委领导莅临安隆检查指导工作”的字样。氛围简约、庄重，带着一种内敛的严肃。
在收费站内侧的一片开阔地带上，安隆县的迎接队伍已经列队完毕。县委书记李国华站在最前方，身穿深色夹克，神情沉稳，目光平视着高速公路延伸的方向。在他的右侧半步之后，是县长林风。林风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系着深蓝色领带，外面是同色系的西装，熨烫得不见一丝褶皱。他站得笔直，下颌微收，目光沉静，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连续数日的殚精竭虑，让他的眼眶下留下了淡淡的阴影，但此刻，他的精神状态高度集中，像一根绷紧的弦。
在他们身后，是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以及发改、财政、国土、住建、招商、农业、公安等关键部门的一把手。大约二十余人，分列两排，个个身着正装，神情肃穆，无人交谈，只有偶尔整理衣领或调整站姿的细微声响。初夏早晨的阳光已经有些热度，不少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没人敢去擦拭。空气中，除了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就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九点整，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出现了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护卫着一辆中型考斯特客车，平稳而迅速地驶来。车队没有任何警笛开道，但行进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极低地吐出两个字。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再度绷紧，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越来越近的车队。
车队减速，平稳地拐入专用通道，缓缓停在了迎接队伍前方约十米处。车门打开，几名身着便装、神情精干的随行工作人员率先下车，迅速确认了一下现场环境。
然后，中间那辆考斯特的车门再次开启。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车门口。
楚明远。
即便只是在电视和有限的会议上远远见过，但当这位封疆大吏真人出现在眼前时，那股无形的、混合了权力、阅历和智慧的强大气场，依然让现场所有人感到了清晰的压迫感。他约莫五十多岁，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夹克，深色裤子，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眼神深邃而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站在车门口，目光如同鹰隼般，极快地扫视了一圈迎接的队伍。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滞。
随即，楚明远迈步下车，动作干脆利落。他的秘书和另外两名随行省厅领导紧随其后。
县委书记李国华立刻迎上前两步，伸出双手，脸上露出恭敬而克制的笑容：“楚省长，欢迎您莅临安隆检查指导工作！一路辛苦了！”
楚明远伸出手，与李国华短暂而有力地握了握，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国华同志，辛苦了。”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李国华身旁的林风。
林风上前半步，身体微躬，同样伸出双手，语气清晰而恭敬：“楚省长好，欢迎您！我是安隆县县长，林风。”
楚明远的手伸了过来，干燥，有力，掌心带着一层薄茧。他握手的力度适中，时间很短，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礼节。在与林风目光相接的刹那，林风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深处，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甚至没有在李国华介绍“这就是林风”时多停留半秒。
“嗯。” 楚明远只是简单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便松开了手。他甚至没有对林风那句自我介绍做出任何回应。
随即，他的目光掠过林风，扫向后面列队的其他干部。李国华连忙简单介绍了在场的几位主要常委和副市长（如有）。楚明远逐一与最前排的几位握手，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表情，点头致意，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简洁，高效，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亲近感可言。那股自上而下、自然而然的威仪，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更加挺直了腰板。
“上车吧，直接去县委。” 楚明远说完，转身重新走向考斯特。
“好的，楚省长，请您上车。” 李国华连忙示意。
迎接队伍迅速散开，各自的车辆早已在一旁等候。林风和李国华上了县里的引导车，车队再次启动，驶向县城中心的县委大院。
车内，李国华低声对林风说：“省长很务实，看样子是要直奔主题。”
林风点点头，没有说话。刚才那短暂的交锋，虽然平淡，却让他的心跳依然有些过速。楚明远那双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不是一种咄咄逼人的锋利，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一切表象在其面前都无所遁形。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接下来的汇报上。
县委常委会会议室，早已布置妥当。椭圆形会议桌一端的主位空着，留给楚明远。对面，是李国华和林风的座位。两侧，坐着其他县委常委和部分省厅随行人员。每人面前都摆放着精简的汇报材料和一瓶矿泉水。气氛比在高速路口更加肃穆。
楚明远在主位落座，没有客套，直接示意可以开始。
李国华做了简短的开场白，表示诚挚欢迎，然后便将主导权交给了林风：“下面，请林风同志代表县委、县政府，向楚省长汇报我县经济社会发展情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风身上。
林风站起身，走到一侧的汇报席。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向楚明远和省里领导微微欠身致意，然后才抬起头，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
“尊敬的楚省长，各位领导：下面，我将安隆县的基本情况和近期重点工作，作一简要汇报……”
汇报是精心准备的，删繁就简，重点突出。林风严格控制着语速和节奏，确保每一个数据、每一项成绩、每一个问题都表述得清晰准确。他先从全县经济总量、财政收入、固定资产投资等宏观数据切入，展现安隆近年来追赶发展的总体态势。然后，重点转入四大板块：
首先是“万商联·安隆中心”项目。他详细汇报了项目从接洽、谈判到最终签约落地的全过程，强调了项目对拉动投资、升级商业业态、扩大就业、提升城市形象的巨大意义。他给出了具体的投资额、预计产值、税收贡献和带动就业人数，并坦承了当前面临的主要挑战：项目地块内剩余3户拆迁问题、配套路网和高压线迁移亟需上级协调、以及后续建设资金的部分缺口。他的汇报既有成绩的展示，也有困难的坦诚，数据翔实，逻辑清晰。
其次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他以城关镇李家坪村为例，介绍了高山蔬菜特色产业的培育过程，从合作社模式、技术推广、品牌打造到电商助力，汇报了农民人均增收的具体数据和典型案例。同时，也指出了产业规模还不够大、抗市场风险能力较弱、冷链物流短板等制约因素。
再次是老城区棚户区改造。林风汇报了已完成的拆迁面积、安置房建设进度、以及采取的一些创新性补偿安置办法。他没有回避推进中的最大难点——资金平衡压力和少数“钉子户”问题，并简要说明了下一步依法推进和寻求多元筹资的思路。
最后是优化营商环境。他重点介绍了县行政服务中心“一窗受理、集成服务”改革，列举了办事流程简化、时限压缩的具体数据和企业的满意度调查结果，同时也提到了部分事项网上办理深度不够、“数据孤岛”尚未完全打通等需要继续攻坚的领域。
整个汇报用时约二十五分钟。林风全程脱稿，只在关键数据处偶尔瞥一眼提示卡片。他的声音稳定，条理分明，对各项工作的熟悉程度，显然超出了普通汇报者的水平。
汇报结束时，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楚明远一直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面前的材料，又似乎在沉思。他手中的笔，偶尔在纸上记下一两个字。
林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果然，楚明远放下了手中的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林风。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无波的古井，而是带上了明显的审视和探究的意味。
“汇报听得比较清楚了。” 楚明远开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有几个问题，想再了解一下。”
“请楚省长指示。” 林风立刻坐直身体，全神贯注。
“关于‘万商联’项目，” 楚明远的第一个问题就直接切中了要害，“你刚才提到投资方斌海集团。据我所知，这家企业实力在h市算是不错，但运作如此大规模的商业综合体项目，其资金实力和后续融资能力，你们县里做过尽调和风险评估吗？投资协议里，对资金到位节点、违约责任，是如何约定的？有没有设置相应的防火墙，防止项目因资金问题半途而废，成为‘烂尾楼’？”
这个问题极其专业，直指项目核心风险。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林风深吸一口气，沉着应对：“楚省长，您问到了关键。在项目签约前，我们委托了第三方专业机构对斌海集团的财务状况和开发资质进行了详细尽调。同时，项目采取了分阶段滚动开发的模式，并与省行和市行进行了前置沟通，初步明确了后续开发贷的支持意向。投资协议中，我们对首期资金到位时间、后续各阶段资金投入计划、以及未能按期投入的违约责任，都有明确约定。此外，项目土地出让金设立了共管账户，确保优先用于本项目。当然，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如此大规模的项目，资金链安全始终是第一位的，我们会持续跟踪，并积极协助企业拓宽融资渠道。”
楚明远不置可否，继续追问：“好，就算资金问题可控。那么，这个项目建成后，预计会吸引多少消费？你们对可能产生的‘虹吸效应’，将周边县市，甚至h市部分消费吸引过来，导致本地传统商业萎缩，有没有做过预判和应对预案？”
这又是一个超出常规汇报范畴的、具有战略眼光的问题。林风感到后背开始渗出冷汗，但他思维急速运转：“省长，我们做过初步的市场容量分析和辐射半径测算。‘万商联’定位是区域性商业中心，其吸引力确实会覆盖周边。我们认为，这可能带来‘鲶鱼效应’。一方面，它会淘汰一部分落后的商业形态，倒逼本地商业升级；另一方面，我们正同步规划特色商业街区，引导本地商户向专业化、个性化、体验式转型，形成差异化互补。同时，项目带来的巨大人流，本身也会创造新的商业机会和服务业岗位。我们已经着手研究相关的产业引导和就业培训政策。”
楚明远微微颔首，未作评价，问题却一个接一个抛来，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具体：“李家坪的蔬菜产业，合作社与农户的利益联结机制，具体是怎样的章程？利润如何分配？如何防止‘大户吃小户’？产品主要销往哪里？价格波动时，有没有最低保护价或者价格保险机制？”
“老城改造的资金缺口，你们提到的‘多元化筹资’，具体有哪些途径？除了财政投入和银行贷款，有没有考虑发行专项债？或者引入社会资本参与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配套？社会资本的回报机制如何设计？如何平衡公益性和盈利性？”
“行政服务中心的数据打通，遇到的最大技术障碍是什么？是系统不兼容，还是部门不愿意共享数据？你们计划如何突破？”
一个个问题，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深入，直指工作最核心的矛盾和最实际的困难。有些问题林风准备充分，对答如流；有些则触及了县级层面的权限盲区或尚未找到完美解决方案的深水区，他只能坦诚说明现状、已有的思考和需要上级支持的方向。会议室里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几度，林风的衬衫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但他始终保持着清晰的思路和镇定的语气，不回避，不搪塞，也不妄言。
这场问答，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楚明远的问题涵盖了经济、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显示出他对基层工作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以及那种居高临下、洞若观火的审视能力。这不仅仅是对安隆工作的检查，更像是一场对主政者综合素质的严峻面试。
当楚明远终于停下提问，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时，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头却更加沉重。省长的“问政”风格，让他们深切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压力。
楚明远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在林风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看不出喜怒。
“汇报和回答问题，只是第一步。” 他平静地说，“关键还是要看实际，看现场。安排一下，去看看吧。”
“是，楚省长！” 李国华和林风几乎同时应道。
林风知道，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但接下来的实地察看，才是真正的、没有剧本的考验。
（第224章 完）